“天下亮了”
走到這雨後的白楊樹下讀書特別愉快,尤其在洗淨身子以後。不知是誰說“天下亮了”,烏雲的聚集使人們原先覺得這場黃昏的雨會把白天和黑夜連在一起,而下完了雨,卻令人驚奇地發現天還不黑呢,“天反而下亮了”。我小心地把穿著布鞋的腳放到下過雨的地上,讀起《安娜•卡列尼娜》來,時時喚起對七二年讀這本書時的零星記憶來,例如,“在敵意的海洋中愛的孤島”一節。
放下書,記起來這裏的路上看到一大片蜻蜓在溝裏的草叢上飛舞,是不是它們(大概有幾百只)就要在這兒棲息一晚了?還注意到鳥在歸林,蛐蛐的長鳴,想起昨晚夕陽從雲層中突然鑽出來,你本來還以為它已經落下去了呢,結果田野、人、房屋都似乎染上了一層金黃色,象是走到一幅油畫裏去了。還想起了樹杈上一窩還未生毛的小麻雀突然掉落地上……。
心靈印象
傍晚去散步,一只黃兔迎我走來,瘦伶伶的,我開始還以為是沒尾巴的大鳥跳著走過來了,它突然站住在五十米遠的地方,似乎從“哇喇哇喇”的喇叭聲裏聽到了含有某種威脅的腳步聲,於是,扭頭跑到草叢裏去了。蘆葦正從割過的茬子上抽出來,我的眼睛本來一直看著正前方的,不自覺的一次斜瞥卻使我扭轉了自己的身子,很難一下說出我所看到的情景所造成的心靈的那一瞬間的印象∶象淡淡的紅雲,一條條浮在深綠的禾苗中間,這些長在田埂上的“樹花”,它的枝子是要折裂才能斷的,它的花朝上的一面透著紅,是那種未全熟的草莓的紅,背面是白的,風吹起,紅白相間,我折了幾枝走回去,這時收音機正播著《梁祝》協奏曲。
病也不肯隨眾
紛紛病了,班裏一下病倒三個,全隊腹瀉、發燒成危機了。我好著,看來連我的病也不隨眾,要病一個人悄悄地病著。
剛剛出去走了一會兒,靜靜的溝渠旁仍然顯得很亮,是遠處的燈光映照使然,扭轉手腕,看表,快11點了。現在頭好受多了,數學的興趣在恢複,又借來一本新書。
慢慢走著,回憶著自己的生活,走過的路。
那樣一個苦夏,還有秋天,狂風撲門的秋天,腳尖冷得發疼的冬夜,還有風沙彌漫的春天。
記起了很多很多,
總會有說起的時候。
美的饑渴
我在這兒寫東西,外面放映著電影,我把電燈放到蚊帳前。只是映出幾個舞蹈時,站出去看了一會,我不禁想到了前幾年,久久地注視著一本畫報封面上偶然出現的一張照片,在歡迎西哈努克親王的隊伍裏,穿著白襯衣藍短褲的男孩子正拿著鮮花跳躍,我的心都溶化了,我不自覺地感覺著,激奮著、悲哀著,我們那時候是多么渴,多么渴啊!
小澤征爾
晚上在電視裏看小澤征爾指揮中央樂團交響樂隊的演奏,有《羅馬狂歡節》、《二泉映月》、勃拉姆斯的一個弦樂曲和最後熱烈鼓掌之後增加的一段《伐木曲》。
小澤征爾的指揮使我想到了做任何事都所需要的熱愛和沉浸。且不說他在指揮《伐木曲》時那些在胸前簡短、明了的手勢,不說他在旋律突然迸放成強有力的高音時手的呼喊。他佝僂著腰,耳朵在傾聽什么,有時候,兩只手就象兩條突然從懸崖上跌落下來的驚惶的蛇,他全身都在動作,尤其兩只手臂,柔婉時象沒有了骨節,激昂時又似乎整個手臂在瞬間僵住了,他的手指在動作,手腕在動作,小臂在動作,大臂在動作,肩關節在動作,在謝幕時,他的嘴張開喘著氣。
關鍵的念頭
有時覺得好象總會在一些關鍵的時刻冒出一些關鍵的念頭,象塘裏偶然冒出的氣泡那樣隨意,但是過後卻覺得這些念頭對我一生是十分必需的,不能錯過的,這時我就會暗暗感激冥冥之中的引導者了,天啊,好象他在神秘地暗佑我似的。
受傷
晚上出去散步,看見一片血跡,又一直滴了幾十米遠,大概是一個小動物受傷了。
沒有信來。
我歎了口氣,我的青春不象春天,我感到孤獨,我希望愛的陽光能照亮我的道路,我的天空。
害怕
早晨去打草,站在臭水中(不遠處有一條工業廢水河),撥開茂密的草叢,最可怕的並不是腐爛在水中的草,不是蛇,或腳突然踩住了什么活的東西(青蛙?),而往往是發現了一張爛報紙,一塊破布片,半截拐杖這樣一些與人類生活有關卻已死去的痕跡。腐朽——最可怕的是曾經活過的東西的腐朽。
乏味的輔導
上午聽輔導,乏味極了,“馬、牛、羊、刀、手、口”,我還會再有耐性把那些東西當做知識來學嗎?
中午讀到列文和吉提在樹林中走的一節,平靜、幸福,互相之間很直率,而又充分地理解每一點暗示,不是有意的暗示,那么美的一幅畫,寫得真美。
可是下午聽“提示”,這就是那些上過著名大學的人,解釋了半天“序幕”∶就是一個戲前面的一場,後面還有一幕一幕的,而這是第一幕前面的序幕”,他還不讓休息,好象人家都很愛聽似的,而最後也真有暴風雨般的掌聲,我的天!
看來昨天我還是低估了那“呱呱”地叫著飛去,叼著一點東西回來要喂給那張口待哺的雛鳥的老鳥的雄心和驕傲了,也低估了那些張開大嘴的“小雛”們的胃口。老鳥誇耀說∶“只要你們喜歡,我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叼來塞給你們吃呢”這句話引得小東西們努力地一個一個地試作跳躍欣喜狀,發出一片的喊聲∶“要!要!多多!多多!”
也許我快走了,就挑剔起來了。辦什么事,很好的事,看來都得依賴於辦這些事的人們的教養和心理態度。
好笑之餘
剛才聽到一件事挺好笑,一個只有一個兒子的父親對另一個生子很多的父親說∶“我買一條黃瓜,他一個人就吃一條,你怎么分呢?”對方的回答是∶“我死了一個兒子,還有好幾個兒子,你死了那一個,你那條黃瓜給誰吃呢?”然而,笑完之後卻感到一種令人震驚的殘忍和深深的悲哀。
期待重要的思想
傍晚,帶著收音機和書出去了,又一只黃色的野兔竄出來,追了一百多米,它沒入草叢看不見了。
坐在廢棄的水渠的破閘上,周圍是樹木、田野。村莊都在很遠的地方,我看一會書,又坐著聽一支英文歌曲《永遠不改變》,只聽懂了一句,那是唱了四遍的∶
除了你,
我誰也不愛,
你難道還是不明白?
天上有“嗡嗡”的聲音∶仰起頭,一只鐵鳥映照出夕陽的光,但我坐在這兒卻已經看不見那落日了。
讀到《悲慘世界》那三個小孩在古堡中,第一次在情節演進中高興有那么一段靜謐、沉思的描寫。我讀著,暮色在暗下去,風涼爽起來,熱氣在消褪,夜鳥在歸林,這一切都是好的。
我突然放下書,期待著一些重要的思想,也許會來到。
但是,並沒有什么,沒有什么,我站起身,摘下一片樹葉,拉斷一根柳絲,都丟到溝裏去了,一只鷓鴣突然叫著飛過,我注視著它隱沒在遠處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