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
孫:禪講:“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我記得您好像也說:幾十年來今年最好。訪談接近結束,跟您談談時間。禪者如何在時間中安頓?
林:你剛才提到的我那句話,是我在做禪修行演講時常提到的。禪演講時總有聽眾提問,有人問得很尖銳、很直接:林老師修行這么多年,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從禪的原點上講,我當然可以回答說:沒有成就。但從應機角度來講,這種回答卻又是不應機的。
孫:對,別人聽了就跟沒回答一樣。
林:所以有一陣子我的回答是這樣的:46歲時,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訴你,46年來今年最好;47歲時,我也一樣能肯定地告訴你,47年來今年最好。48歲時當然也這樣。
這種回答有些人還是沒感覺,但內行人會覺得打到心田。怎么講,它觸到了人生最可貴的一點:安住。人總是策劃將來追悔過去,因為計較就讓自己在追逐懊惱中度日。而我說47歲時今年最好,卻不是放在一個比較的觀念上來說,今年比去年好,因為這樣還有個計較心。不是的,是要安住於當下,這才是禪的基點。當然這裏還有另一層涵意:不退轉。
孫:不退轉?
林:就是能夠將所有經驗都彙歸於當下的完整。這看來容易,做起來難。在藝術的世界裏,我們經常看到許多傑出藝術家,他們最好的作品或演出,都在二三十歲完成。按理說,人生的閱曆越深,應該更好才行,但情況並非如此。你當然可以說他江郎才盡,但要知道藝術的成就除了靈感之外還得靠功力。要靈感不致枯竭,更多還得仰賴功力的積澱。沒有這個,就得退轉。
孫:我采訪過許多人,感慨也是:上帝賦予他的才華,也就那么幾年。然後就拿走了。許多人讓人惋惜。
林:其實退轉不只常見,從某種角度講,也是一種實然。畢竟,人是身心和合的存在,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除了生命經驗的改變外,身體的感覺其實也在變化。而這種變化絕不是如我們想象中那么良性,最直接的,你過了成長期,你的身體機能就會消退,我們難道能樸素地相信:一個消退的身體,會必然有顆越來越擴大的心靈嗎?坦白說多數人是消退的身體帶來緊縮的心靈,除非你能像修行人那樣,做到時時觀照。
藝術家不退轉是難事,修行人要做到也不容易。我們可以看到,有些是道行上完全的退轉,就這樣離開了,有些雖繼續,見地本身卻退轉了。總之,無論是世間法或出世間法,能夠保持它不退轉,都有困難。
所以說,安住當下,許多時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孫:也就是說,能從裏到外產生“日日是好日的”體會的人,才能與您的那句話相應。雖然各個年齡段都可以感覺很好,但年齡與歲月帶給人的感覺還是不同。香港作家董橋比喻說:中年像下午茶,晚年是一杯陳年紅酒擱在那兒,永遠不要打開。您有沒有對不同年齡的精彩比喻呢?
林:我都忘了有什么比喻了。不過我在自己的書中一再提到“春花、夏鳥、秋楓、冬雪”的說法,是禪喜歡拿出來講的。這是將一年四季對應到一生的不同時節,是對時間的真實體會。盡管人的偉大在於心靈有一個無限馳騁的空間,但歸根於現實,畢竟他還有個身體的局限。能漸漸會體會到:隨著時間的變化,身心的差距會越來越明顯,生命甚至還會因此產生某種倒錯,如此就比較能夠“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比較能安住。
談到對歲月的觀照,少年老成當然是種遺憾,畢竟有些生命力還沒迸發出來,但“老來入花叢”,就不止是遺憾,更是一種很大的無明,因為你耽溺於身體的一種感覺裏拔不出來,始終追尋著它,忘卻了身體機能的必然退轉,最後所得的是什么呢?也許只是那種性刺激所引發的成就感,可這成就感卻是建基在背後的恐慌上的。“老來入花叢”最後往往還受挫於這種挫折感。就像媒體經常報導某某名門宿儒,手刃情婦般,真有那么恨嗎?還不是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妝點被剝開了!?
孫:安住是一種接受的觀念嗎?對於各方面野心勃勃的人,這一點他恐怕還不能做到。
林:安住於當下,不只是現前想怎樣就怎樣,還有著過去的積累。它緣起於你一個時間的流程觀念。尊重時間的流動,人才不會顛倒夢想。“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諸行無常、諸法無我”,這些說法都是讓你回到佛教的時間觀、緣起觀來觀照事物。在生命這一主體上你如果缺少時間的觀照,想安然是不可能的。
比如我談春花、夏鳥、秋楓、冬雪,現在我是秋天的年紀,你剛問我,秋天的你真的比春天的好嗎?
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首先,有這么多年的積累,我當然會有比春天好的種種。但相對的,即使你看到我現在很好,也沒有看到春天的我其實有些地方更好。在這裏,要能觀照到自己的生理變化以及心情起落,才能安住當下。
孫:是看到變化,坦然接受,然後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些方面是精進了,哪些是退轉而無法挽回了,一個有完美傾向的人往往會忽視後者。
林:日本花道有句名言:不會凋謝的花是死的花。如果我們把花當成一種純粹形式、定格的美感,或者日常生活中希望的那種燦爛持久,其實就離開花道了。你知道我記憶中最美的花是在哪看到的嗎?前年到京都大德寺的高桐院,有一棵楓樹紅得難以想象,大家都覺得驚豔。但我卻注意到,禪堂中,日本人掛了一幅小畫,旁邊插了一束花,黃色的花有的已謝下,花瓣就灑在草席上,在我眼中,這是高桐院最迷人的一景。
孫:日本茶道中經常有那種枯寂之美。而我們在歲月漸逝中要呈現的,也應該有這種東西。不是老黃瓜刷綠漆般掩飾的慌促與拙劣,而是某種淡定處之的智慧。有一部西方電影叫《成為茱莉亞》我一直很喜歡,毛姆小說改編,雖然講的是一個中年女演員怎樣與年輕女演員PK,奪回自己的愛情與角色的故事,但是那種覺醒之後所調動的人生積累,與那種不動聲色的按步推進,還是相當精彩。
林:回到《兩刃相交》中日本禪者那句話:識得時間的奧秘,就是大悟的人。”其實讀者要是注意,會發現我在男女書中談外遇,也是以時間做參考點的。不是所有外遇都一棍子打死。
孫:這個我記得:二十歲時的外遇叫心性未定;三十多歲時叫好不容易找到他;到了六七十歲,叫臨老入花叢。哈哈。
林:有人還“老而不死謂之賊”呢!同一件事,不同人做來,就不一樣。
孫:不過談到時間,我自己的體會是:十幾歲時看二十幾歲的人,覺得他們很大了;二十幾歲看三十幾歲的人,覺得他們夠老了。等自己也活到這個年紀,又覺得還行,不像當年設想的那樣:這么老了怎么活?如果你周圍的朋友是和你一起成長的,有時候很難覺察時間的改變。
林:對,雖然總體上有春花、夏鳥、秋風、冬雪的轉變,但是每個人的流程又有不小差異,每個人在這上面的時間點也不同,人要體察的是自己的臨界點,才能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的事情。
當你安住於當下,其實就已超越了時間。但回過頭來又得說,當你不去觀照時間,也就沒辦法安住於當下。因為對時間的忽視,會讓你把某些的觀念、作為,擴充到無限,執著顛倒。
孫:所以您說:人要學著劃句號。
林:禪者的句點就特別多。日日是好日。句點後若再加東西,顛倒夢想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