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六月初夏的千荷
我是六月初夏的千荷,母親說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她夢見後院的荷花全都盛開了,有個女子唱著曼妙的歌,慢慢褪掉所有的衣物,慢慢劃入池塘。
母親牢牢記住了那個女子的模樣,就憑著幾分記憶,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母親居然描了一張《夜色采荷圖》。裏邊的女子,賢淑大方。
母親許我“千荷”這個名字,就是想讓我如畫中的女子一般,能過上安生幸福的日子。
2.我沒有父親
我沒有父親。關於我的身世,母親絕口不提。我喜歡猜父親的模樣。他應該是濃眉大眼,應該是威武雄壯,也應該是頂天立地。如此樂此不疲的猜測,是我童年時期最幸福的遊戲。
在母親的眼裏,我是個寡言的人。不表情於臉色,不知自己的喜好,也無多少愛憎。我的童年健康卻不健全。
有時候,母親會安靜地望著畫中的女子發呆,我也隨著她的目光直直地看過去。然後,忍不住發出“嘖嘖”的贊歎。小小年紀,我已經懂得什么叫好看。我會趁她不在,偷偷從她朱紅色的抽屜裏摸出一管紅和一筆黑,粗暴簡單地讓自己飛起來。事後,母親總會在洗臉的時候,耐心地擦掉我來不及擦幹淨的紅和黑。
3.君生我未生
我戀上了我的油畫老師,我稱他是我的先生,我給他看母親的《夜色采荷圖》,他飛揚跋扈的眼神裏第一次有了驚喜。我踮起腳尖,等著他給我最好的表揚。
“都一把年紀了,還拽。”這是所有來油畫班的學生對他的評價。他長我二十歲,可以做我父親的年齡。可是卻年輕得像個孩子,帶著我們去阿壩瘋狂地尖叫,領著我們翻山越嶺去看最美的日出。
“千荷,你辜負了你父親給你的名字。”
“先生,千荷這個名字是母親給的,我沒有父親。”
先生以為問到了我的傷心往事,不再說下去。
我們搭好了帳篷,同伴們都陸續睡去。我悄悄爬起來,摸到先生的帳篷裏,裹進他的被子,使勁貼著他,挨著他:“先生,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並沒有辜負母親給的名字的。”他依然背對著我,似乎一點也不知道我躺在他的身邊。
4.我生君已老
我用自己的張揚去勾引我年老的先生。每一處風華絕代的筆觸,我就踮起腳尖等著他給我最好的表揚。
“先生,您畫過人體嗎?”
先生正在塗抹的筆稍微停頓了一下,“我是老人了。”我轉身拉上畫室裏所有的簾子,靜靜地脫下自己的衣物,我聽見先生的鼻息。我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然後打開小小的台燈。
“先生,我好看嗎?”
他的聲音有一點顫抖,“千荷,你好看,好看,很好看”我聽見了他咽口水的聲音。我低著頭,走到他面前,踮起腳尖,虔誠地期待著先生的表揚。
我想起了母親的夢,她夢裏的女子唱著曼妙的歌,慢慢褪掉所有的衣物,慢慢劃入池塘。我的指肚覆在先生的皮膚上,他的皮膚開始松弛,眼角的皺紋明晰,肚子上有著明顯的肚子。靠在他的肚子上,就像枕著一個舒服的大枕頭。
5.隱忍還是其他
“你在戀愛?”一向不與我談及感情的母親,憂鬱地問我。我避而不答。
“如果不是一個合適的人,千萬不要輕易談及感情。”顯然是警告。我停下手裏的畫筆,第一次問母親:“為什么我沒有父親?”
她顧左右而言其他,看著那幅《夜色采荷圖》,“荷兒,你說是母親好看還是那畫上女人好看?”
許多年來,不再描黑塗紅的母親,居然欣喜地試穿著衣服,在鏡子前如同個孩子。“荷兒,你幫我看看哪件好看?”她最終選定了藕荷色的衣服,看上去端莊大方。
我應該不僅僅是好奇這么簡單吧,我跟蹤母親,看她要去哪裏,幹什么。
母親在進咖啡館之前,就著門口的反光鏡子,再次打量了一下鏡子。許久之後,她出來了,還跟著一個男人。看上去比母親蒼老,第一眼卻讓我如此熟悉,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眼淚奪眶而出。
我聽見他贊美母親:“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這身打扮真像當年的她。”
“師母還好嗎?”
“好,你要多保重。”
“你也是,你都有白頭發了。”
“千荷,還好嗎?”
“也還好,只是怕會走我的老路”
寥寥幾句,我聽懂了全部。他們之間有著怎樣一種隱忍的愛,或者這是愛嗎?然而,我對先生的愛,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