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是我兄弟
序幕：
許居士原本毫無宗教信仰，
對佛家所講的「六道輪迴」總抱持疑惑的態度，
而今異鄉作客，歷經一段曲折離奇的尋弟歷程，
面對變形異體的四弟，
六道輪迴的必然性與超然性已印證無疑。
此後，許居士告訴自己，
莫再以昔日的眼光觀看今日的世界。
【編案】異地重逢的四弟早已變形異體，面對「牠」，一時百感交集。我原本毫無宗教信仰，總認為人死後化為虛無，對佛家所講的六道輪迴更抱持疑惑的態度，而今藉由這段離奇的尋弟歷程，六道輪迴的必然性與超然性已印證無疑。此後我告訴自己，莫再以昔日的眼光觀看今日的世界。
無常，就像一個盡責的信差，始終馬不停蹄的穿梭人間，傳遞悲喜禍福的訊息。
我名叫許楚群，香港人，一九八六年十月十一日，午間突然接獲一通越洋電話，從陌生的口音傳來一個令人無法置信的噩耗，正在台灣觀光的四弟益群，不幸在中橫公路的慈母橋溺水失蹤，生死未卜。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消息對我們一家人，就像是頑皮的孩子在一湖平靜的春水投下碎石，激起波波蕩漾的漣漪。當時正逢香港的連續假期，一時無法辦妥出國手續，相隔千里，探索無門，只能在萬般焦慮中暗自期待吉人天相。歷經數天度日如年的等待，終於辦妥一切手續，十月十五日，偕同三弟與四弟的好友凌先生，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開始異國尋弟。
坐在飛機上，我俯瞰窗外朵朵綿密的白雲，心想才二十幾歲的四弟，他年輕旺盛的生命應正像窗外的白雲，潔淨光明又充滿希望，然而誰能預料，在這片美麗的雲層底下，正暗藏著詭譎多變的氣流。幾天前猶生龍活虎的四弟竟在慈母橋獵影時，不小心將相機的蓋子遺落山崖邊，又為拾取蓋子，不慎失足滑落立霧溪的湍流中。想到這裡，我情不自禁流下一滴又一滴感傷的眼淚，真是此情何堪啊！雖明知已失蹤五天的四弟恐怕凶多吉少，但兄弟一場畢竟手足情深，我仍向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祈禱，一心祈求奇蹟出現。
抵達台灣，又幾經轉折，到達花蓮時已接近傍晚，我因為思弟心切，即刻趕往失事現場，盼能找出蛛絲馬跡的線索，然而在一片昏暗中但見幢幢隱約神秘的山影，立霧溪谷頻頻傳出水流湍急的怒吼，而蕭瑟的秋意更增添幾許欲哭無淚的淒涼，一時空無所得，只好懷著落寞的心情趕往天祥，當晚投宿青年活動中心。
白玉觀音來接引
有緣千里來相會
隔天迫不及待起個大早，急欲前往天祥派出所瞭解四弟出事的詳細經過，卻在步出活動中心時，遙見對面山壁有一尊白玉觀世音菩薩，想必附近有一座寺院。回憶當時，一股他鄉遇故知的熟悉感驅使我走過老舊的普渡吊橋，拾著暗香飄浮的石階而上，來到大雄寶殿才知是祥德寺。此時生平第一次禮佛的我跪在佛前稟明來台的原因，又向住持法師請示超度四弟之事，法師卻慈悲回答：「尚未證實往生，先莫作亡魂超度，師父將發心為令弟超拔怨親，但願你們多稱念滅定業真言『唵囉末鄰陀寧娑婆訶』，虔誠祈求地藏菩薩慈悲救度，令弟如果遭遇不幸，也能早日尋獲。」
圖／祥德寺的二十六尺白玉觀世音菩薩。
靜謐的山區中，法師的一番言詞在我內心深處迂迴繚繞，久久不散。我一九四八年出生於中國大陸，時逢亂世，幸而孩提懵懂，不識戰火，十歲與家人由澳門輾轉偷渡至香港後，近三十年來生活逆困，苦撐過日子，不曾離開過香港，連一水之隔的澳門都未再踏上，唯童年隨家人漂泊流亡，常見家母虔誠念佛，遷徙到香港後，雖也有不少寺院，卻未曾興起親近的念頭，沒想到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台灣，反而心生禮佛之念，這莫非是緣份？
告別法師，我們一行人隨即趕往天祥派出所，並在警方陪同下驅車前往慈母橋。一路上我偶爾觀看這舉世公認的風景名勝，但見兩岸峭壁峰峰相連，溪谷流水潺潺迂迴，我不禁讚歎，太魯閣風景區渾然天成的雄偉景觀果真名不虛傳，無奈連日來四弟生死未卜的陰影已在我內心凝聚成一股低氣壓，縱然美景當前，我卻無心觀賞。
歷經幾番車路迂迴，終於來到慈母橋。放眼望去，橋下嶙峋的岩石處處，挾著湍急的立霧溪水奔騰穿越石澗，那股大江東去不回頭的氣勢彷彿在暗示我，四弟恐已生還無期。當下我不禁仰天長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誰知眼前這片旖旎明媚的風光，竟是弟弟生命中一個無法逃脫的陷阱！
雖不敢再奢望四弟能夠生還，事情總得有個交待，所以接連幾天我仍鍥而不捨地嘗試各種方法，期盼早日水落石出。南山育樂泛舟公司的老闆娘仗義帶領十數名救生員前來相助，但在漩渦急捲的滔滔溪流中，即使裝備齊全的救生員也無功而返。
早出盼望，晚歸失望，雖然心存不甘，卻又莫可奈何，垂頭喪氣之餘，我再度登上祥德寺，知客師父非常關切地與我寒喧，並指著大殿裡寫著四弟姓名的超拔怨親債主蓮位說，住持法師很罣礙令弟的下落，馬上發心為他超拔怨親債主，祈求遠離障礙，早日尋獲。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而今在這座深山伽藍，一位素昧平生的法師竟對我的困境如此挺身相助，當下我跪在地藏菩薩座前，一股感恩懺悔之心油然生起。
午夜驚魂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四弟仍毫無蹤跡。二十三日晚上，在起伏不定的心緒中恍惚入眠，忽聞一陣沙沙作響，似有冰冷的軟體物在我枕上爬行，隨即我又感覺此異物正緩緩移動，於是勉強睜開惺忪的睡眼，赫然發現那竟是一條「會爬行的粗繩」……
當下我全身毛骨悚然，迅速奪門而出，向活動中心的工作人員求救。中心的人連忙趕往我的房間，一舉將那異物擒獲，以他們豐富的經驗，辨認牠竟是一條劇毒的龜殼花。
我整夜房門深鎖，牠到底如何爬進我的房間？又為什麼爬到我的枕上，而我竟毫髮無傷？大夥對此撲朔迷離的境遇莫不議論紛紛，但也許因為日有所思，我直覺此事非比尋常。
二十四日一早我即刻前往祥德寺，告訴住持法師昨晚遇蛇之事，又向法師提起多日尋弟不得，打算近日返回香港，法師卻頻頻叮嚀：「趕快把那條蛇放生！千萬不可傷害牠！令弟在短時間內應該會出現，先不要急著回去。」法師見我半信半疑，又說：「囝仔，不要罣礙，這是弟弟的業障，千萬不可怨天尤人，否則會加重弟弟的障礙，記得下山前先到大殿向地藏菩薩求哀懺悔，祈求菩薩慈悲攝受，加庇弟弟業障減輕，善緣增長，早日出現。」
很懺悔連日來因為一心罣礙四弟的下落，雖曾與住持法師會面數次，竟然今天才想到請問法師的德號，原來她就是眾口傳說的地皎恩師。苦尋四弟期間，我偶爾從天祥附近的居民得知，當年闢建中橫公路時因為工程艱鉅，殉職、傷殘者不計其數，致使中橫公路一帶雖然景色怡人，卻陰氣稍重；而對山祥德寺的住持地皎恩師非常慈悲，專修地藏法門，今年八月才住持祥德寺，但早在她晉山之前，即不斷領眾從台北乘坐火車到花蓮，全程赤足行腳到祥德寺打佛七，並用眾人行腳途中虔誠持念「滅定業真言」的米普放大蒙山施食，迴向中橫公路的無主孤魂早日離苦得樂。近年來由於地皎恩師的用心，中橫公路種種無形的障礙總算日趨吉祥，真是不可思議。
謹遵地皎恩師的囑咐，我走進大殿，跪在地藏菩薩座前，一時悲從中來。自四弟失蹤後，從最初懷抱希望的生離之苦，到最後完全絕望的死別之痛，加上人地生疏，孤掌難鳴，面臨種種窒礙難題的情緒變化，異國尋弟那種孤苦的心境實非外人所能想像，所幸在蒼蒼天地間、茫茫人海中，示現了祥德寺這片人間淨土與地皎恩師這位人間菩薩，她地不分遠近，人不分你我，發心鼎力相助，讓我在連日懷抱失望至天明的長夜裡，終有一輪明月照我心。
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下山途中，我一再回味地皎恩師的慈悲叮嚀：「這是弟弟的業障，千萬不可怨天尤人，否則會加重弟弟的障礙。」對四弟的生死終於豁然放下。四弟意外溺水，以及我歷經千里尋弟的萬般煎熬，都是我們兄弟的共業，我理當勇於承擔，懺悔業障，切莫苦中再造苦因，苦苦交迫。
二十五日星期五，台灣光復節，接連至星期日是連續假期，中橫公路的遊客熙攘不絕。我們沿著水壩下游淺灘尋找四弟，只是有別於以往強求的心態，我以隨緣的態度坦然處之，也許因為心念轉變，忽覺原本無心觀賞的風光頓時變得如此賞心悅目，我不覺掬起一把溪水，清澈的溪水將我多日來的喜怒哀樂映現無遺，原來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我們憂愁，世間必以憂愁對之，我們歡喜，世間必回之以歡喜，而轉悲為喜，化苦為樂，全在一念之間。
午後回程的途中，突見一輛救護車迎面而來，救護員急著相告，四弟的屍體已於上午九點多在靳珩橋附近的石灘出現，要我們盡速前往處理。
我們火速趕到靳珩橋，仔細觀看周圍環境，當下我不禁嘆息，唉呀！近日來我在這個地方幾乎踏破鐵鞋，為什麼一直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又想起昨天上午在祥德寺向地皎恩師報告那條龜殼花的情景，地皎恩師再三叮嚀：「趕快把那條蛇放生！千萬不可傷害牠！令弟在短時間內應該會出現！」沒想到我遵照地皎恩師的囑咐，今天上午四弟竟然就在這個我已尋找千百回的地方出現，實在非常奇妙！
我望著滔滔怒吼的激流，才發現如何越過激流到達陳屍地點，將四弟搬運上岸又是一大難題。南山育樂泛舟公司的救生員不顧生命危險，有的用長竹搭橋涉溪過水，有的奮力逆著急流游到對岸，先將屍體包紮好，再由近二十人歷經千辛萬苦，合力將屍體吊上時已是初夜時分。看著全身浮腫又滲著血水的四弟，一時悲欣交集，喜的是異鄉作客數天，在地藏菩薩與地皎恩師慈悲幫助下，終能尋獲四弟，免作異鄉魂；悲的是人生苦短，陰陽相隔，回香港如何安慰慈母？白髮人送黑髮人，有淚不能流。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整夜呆坐至天明，但覺頭重腳輕，隔天勉強支撐處理四弟的後事，下午火化，淒風苦雨送別，淒淒慘慘戚戚。
晚間前往祥德寺叩謝地皎恩師，因為是連續假期，寺裡正舉行「精進地藏八關戒齋大法會」，眾多來自台灣各地的信眾紛紛放下紅塵俗務，來到這離塵清淨的聖地，蒙受大自然的陶冶與佛法的熏習。知客師父告知，二十四日地皎恩師得知那條蛇的訊息後非常罣礙，當晚就親領常住師父虔誠向地藏菩薩求哀懺悔，幫助找回弟弟；隔天上午正授八關戒齋時，地皎恩師又不斷為弟弟觀想召魂，祈求他業障減輕，早日出現。
圖／地藏八關戒齋法會之盛況。
我一邊聆聽知客師父的敘述，一邊注視著大殿裡正身心合一、虔誠禮佛的信眾，內心受到潛移默化，不知不覺的也莊嚴起來。盲目搜索數天，直到昨天上午九點多找到屍體時，正是地皎恩師正授八關戒齋的時候，我深信這一切並非巧合，一定是地皎恩師的默默相助與八關戒齋的梵行功德幫我找到四弟，而地藏菩薩的慈悲救度更將是濟拔四弟離苦得樂，得生善處的殊勝力量。
法會圓滿後，我連忙叩謝地皎恩師，並呈上三千元做微薄供養，但地皎恩師卻慈悲婉拒：
「出外人不能把錢花光，留一些備用。」又謙虛的表示：
「幫助眾生是出家人的本份事，看到你如期尋獲令弟，師父非常欣慰，師父將發心為令弟作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功德，幫助他早日離苦得樂，得生善處。」我又不解的向地皎恩師詢問：
「多日來我們在靳珩橋一帶往返搜尋，始終不見四弟的蹤跡，為什麼最後卻在同一地點找到四弟？」地皎恩師語重心長的說：
「這就是業障，當我們被煩惱的面紗遮蓋時，往往看不清事實真相，就像當時你一直執著於生離死別的傷痛，心靈完全失去折衷空間，即使佛菩薩慈悲示現，也會擦身而過，幸而你接受師父開導，淨化心念，才能當下相應地藏菩薩的救度，這就是『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地皎恩師的開示十分耐人尋味，我又好奇的追問：「那條龜殼花與四弟有關嗎？」地皎恩師另有弦外之音的回答：
「這不可說，幸好你沒有把那條蛇打死，否則恐怕永遠找不到令弟。我們都是流轉六道輪迴的有情眾生，就像那條蛇，只要人們不心存傷害，雖然牠身懷劇毒，也起不了作用，所以我們要尊重一切生命，否則生生世世怨懟相尋，永不停息。」
拜別地皎恩師，我反覆思索地皎恩師的慈悲法語，漸行漸遠，猶見地皎恩師佇立殿外迎風相送……
眾裡尋他千百度
迷路原為看花開
十月二十七日，坐在回程的飛機上，看著形形色色的旅客，心想不論這段短暫旅途是人生的起點或是歸路，我們在無始無盡的時間長流裡皆曾互為六親眷屬，而人們最執愛難捨的親情，也只是剎那的因緣生滅，若不知在緣生的當下好好珍惜，緣滅之後只有空自徒嘆。回想今早離開天祥時，那條龜殼花又在草叢出現，牠注視著我，頻頻吐舌頭，像是與我送別，我原本毫無宗教信仰，總認為人死後化為虛無，對佛家所講的六道輪迴更抱持疑惑的態度，而今藉由這段離奇的尋弟歷程，六道輪迴的必然性與超然性已印證無疑；下山途中巧與地皎恩師同車，四弟的好友凌先生又向地皎恩師問起此事，地皎恩師只是再三叮嚀：「六道輪迴無人能免，好好愛護一切生命……」
生死是生命消長的自然現象，就像一段旅途的結束是另一段旅途的開始，從十月十一日四弟不幸失蹤至今，短短半個月裡，我領受了生命中最寶貴的一課，此後我告訴自己，莫再以昔日的眼光觀看今日的世界。
【後記】性情中人許楚群居士自十幾年前拜別地皎恩師，年年捎信請安，不曾間斷，每逢台灣遇到颱風、地震等災難，許居士「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關切之意更不在話下，一九九九年台灣發生「九二一大地震」，許居士連連來函關心災情，其「念茲在茲、知恩報恩」的行誼，在人情漸薄的現實社會裡，誠為難能可貴。
一九九九年底，地皎恩師出國弘法，途經香港與許居士會面。闊別十四年，歲月催人老，許居士童年與家人遷徙至香港後，弟妹相繼出生，生長在父老子幼的家庭裡，上為奉養父母，下為拉拔弟妹，許居士半生默默付出，既無絢麗霓虹，亦無掌聲喝采，平凡的生命卻散發熠熠的光輝；而地皎恩師效行地藏菩薩的悲心願行，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不僅皈依弟子遍佈世界各地，更度化百餘位出家弟子，廣佈法雨，續佛慧命，出家近三十年來，縱然她白了髮、駝了背，菩薩道的行履始終堅定不移。
圖／闊別十四年，一九九九年底許楚群居士在香港拜見地皎恩師。
同樣無怨無悔的犧牲，無私無我的奉獻，一為親緣，一為眾生，讓我們衷心祝福讚歎，佛光慈照，法水長流，溫情滿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