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站: 七葉佛教中心  支持書舍的建設: 請點這裡  書本報錯: 留言板
你好,各位佛友 登錄 註冊 搜索
背景:
閱讀書籍 - 巴西來的小男孩 馮馮居士

巴西來的小男孩 馮馮居士

[日期:2016-05-18] 來源:  作者:馮馮居士 如佛友覺得此書不錯,請按

佛法的基本精神是大慈大悲

學佛修行最重要的是實踐佛法

—馮馮—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上午,來了一批不速遠客,沒料到會發生後來轟動美加的事件,帶給我「百日苦鬥」的巨大考驗。

這批遠客,可稱為不速之客,也可以說為約定的。說是「不速」,因為我並沒邀請他們前來;說是約定,也不是雙方協議的約會,實在是來人單方面的指定約會。

我並不認識這批客人,他們也從沒見過我的面。他們是我的讀者,居住在南半球的巴西聖保羅市,是從聖保羅乘飛機飛來北半球次北極圈的加拿大的。他們以 讀者身份來訪,這種事情,也常常有的,可是他們並沒預先給我充分的時間準備,我僅僅在前一天收到他們的航空信,說他們希望來看我,第二天客人就忽然來臨 了。我連安排時間和更改原先的約會都來不及,這樣子匆然闖來,往往令我狼狽不堪。

並不是絕對不歡迎訪客,只是很不喜歡任何人沒有事先約好就闖上門來。我可能正在忙著寫作,可能正在與其他人辦理重要事情,也可能不在家或閉關。小用 說,我是最不喜歡被不速之客打斷我的作曲工作的,任何人若無事先獲得我同意,猝然闖關,打斷了我的作曲靈感,我就會氣得大發脾氣罵人!學佛是不可以生瞋 的,我可沒有那麼好的修為!作曲對找而言,是我最投入的工作。由於我沒受過音樂教育,創作佛教現代聖樂的管絃交響樂與大合唱,本來就是力不從心,拖牛上 樹,兢兢業業,聚精會神,如履薄冰,不敢旁瞬。剛寫了幾個音符,靈感正盛,忽然門鈐大響,把什麼靈感都打斷了,這一天的情緒也就再也培養不起來了!怎能叫 我不生瞋?有時忍不住一路大罵著,從三樓跑下樓去開門,管他來人是誰,都給他看一張玄壇臉!

是的,我頂恨人沒有得到我同意預約時間就來闖關。或許有人會認為我是脾氣古怪,可也曾為我著想過——日夜不斷的電話,潮湧而來的函件,這個要我看 病,那個要我尋找逃妻或小狗小貓,這個要來看看我的真面貌,那個要和我做筆友聊天……我早已失去了創作的時間。好不容易才坐下來寫作,才幾分鐘,就有人來 闖關,換了是您,您怎麼辦?上門來的,都是美國來的,台灣來的,香港來的,歐洲來的,都要立刻見面。明天行嗎?不行,還有幾小時就上飛機走了,非見面談談 不可!人人都是有急事的,重要的,緊急的……人人都是特別的,懇切的,都說不會佔多少時間,可都沒想到我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不夠分配給那麼多人,也不知 道我這個毫無天才的作者最怕被外緣打斷工作,一被打斷,就無法恢復創作了。我不是那些天才型的作家——他們可以一面打麻將,一面與人聊天,隨時還可以下筆 萬言,會見了川流不息的訪客,立刻又能恢復創作,一氣呵成。我絕對不能,我是個毫無天才的笨人,我需時時專注工作。

由是之故,每一次電話鈐響或門鈐響,都使我心驚肉跳,坐立不安,我不明白為什麼人們那麼著相,非要見到作者的面不可!本來,讀者只需要在作品中去認 識作者的思想或感受就夠了,何必去面對面認識作者?又要說些仰慕的話,又要簽名那一套,俗氣極了!不然就是上門來「折服」作者,以滿足他們的征服感,拿回 去向親友誇耀三輩子。「看!馮馮也不外如是,經不起我三言兩語就打垮他了!」「馮馮原來長得那麼醜,衣服破舊,像個窮叫化!」「馮馮一些也不神祕!土裡土 氣的,毫無風度!」

不接見呢,就批評你:「大架子!」「不慈悲!」 「你是佛教修行人,怎麼這樣不慈悲?」這些大帽子都夠重的,叫人吃不消。殊不知道一個人到底還是血肉之軀,精神有限,時間有限,誰能日夜應付每天絡繹不絕 的訪客,和每一分鐘都在響的電話,還有潮湧而來的信件?我已經每天以二十小時來應付了,也還是招架不住,永遠沒完的來信、來客、電話,我的時間與精神早已 破產透支了,每天只睡兩三小時,我沒有一頓飯能安穩的吃,剛扒了兩口飯,就必有人上門或是有電話來,告訴他我正在吃飯,人家也不管,還是嘮叨不絕地纏住 你。沒有那一夜電話不徹夜響,響到子夜兩三點鐘,響到清晨四點五點……這就是我的處境,稍一應付不來,就被人罵是「不慈悲!」「大架子!」「不佈施!」

我倒巴不得有超人的體力精神,每天有八十四小時來佈施!

沒有人知道有時候我會被人這樣壓迫得流淚!虛名多麼可怕啊!換來的只是無窮的煩惱!

那天我又被這些煩惱折磨得難過,我不得不「逃」,逃遁到外面去走走,希望用散步來沖淡壓迫感,我不願與人同行,我要獨自散步,因為有伴同行,免不了就要談話,哪能安靜下來!只有獨自散步才可以進入靜定。

那天我在海邊散步了一小時,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卻又惦著擺在書桌上的幾百封來函待覆,不得不走向歸途。

回到我家前面的綠樹前,就看見一批人在行人道上徘徊等待著。有七八個人,男女老幼全有。我一看,立刻就精神緊張了起來,我知道,這一批人一定又是來 找我的,我自己跑到外面去散步,卻讓我母親來應付那麼多訪客登門,我感到心中很不安!母親是老實人,不善於應對,往往面對訪客而不知所措,她往往會把什麼 陌生人都讓進屋內坐著等候,這情形不能不叫我擔憂,因為環境複雜,上門來的誰知是什麼人!也曾有過很多老太太給陌生人開門,被歹徒闖入搶劫毆打。所以,我 每次離開家,都告訴母親不能開門給任何陌生人進去。這一批客人顯然是被我母親閉門不納的,他們就在馬路邊佇候著。

「原來是你們!」我認出其中的兩個小男孩:「你們是從巴西來的吧?」

「是的,」一位男子回答:「我們是從巴西聖保羅市來的,路過溫哥華,特別帶孩子來求馮居士看看病況。」

這位男子大約四十多歲,高高瘦瘦,態度很謙遜,彬彬有禮,微笑中含著很深的隱憂。他身邊的兩個小男孩,一個大的看來好像只有五、六歲,小的大約三、四歲,他們旁邊還有一位女士和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伯,另外還有兩位男子。

「我姓E,」那位女士說:「我寫過信跟您約好說要來拜望您的!」

「我昨天下午才收到你的信,你們讓我來不及事先準備。」我說:「為什麼不早一些預約呢?時間那麼短促,也許我有遠行,去了別的地方,也許我有其他要緊事情,不在家,你們不是白走一趟嗎?」

「對不起!對不起!」E小姐道歉:「我們沒想到這一點。」

「既然老遠的來了,就請到屋內坐吧!」我說:「請進!」

我心裡是很不悅的,我最不喜歡人們這樣臨時闖關,把我一天的工作時間全都耽誤,破壞了我的原定工作計劃。天天這樣下去,我已經被人們佔盡我的精神、時間,使我變成了沒有新作品的作者,我就快沒落了。

勉強招待客人們在客廳坐下,也勉強維持禮貌,我也還是不開心的,因為這一天的工作時間又被剝奪了。

「幾個月之前,我們也有寫過信給您,」E小姐笑說:「您也有回信的。」

「我記得,可是我回信是勸你們別來看我,我第二封信也還是這樣說,因為我幫不上忙,也沒有時間,我勸你們別千里迢迢來這兒白走一趟。」

「我沒收到您的回信呀!」E小姐說。

「我知道,信給巴西郵局打回頭了,蓋了印說——查無此一地址——奇怪,地址是全部照抄你來信的,也不知你們巴西郵局搞什麼鬼,你們又沒留下電話號碼,我沒法通知你們別來。」

「對不起!對不起!」客人們都道歉。

我記得在半年之前,E小姐曾有信給我,附有一張照片,就是這兩個小男孩,E小姐說這是她在巴西的家庭朋友,叫我診看疾病。我一看,發現兩個都有奇怪 的先天性血液疾病,骨髓不能製造新血。這病我可治不了,不過,我仍盡我所知,在回信中提供一些營養療方,希望能多多少少有助於兩個小孩,我也一再聲明我無 法醫治他們,交代別帶來加拿大找我,我勸他們送去醫院治療。

這一家人姓T(以英文字母T代替真名),後來有信來,向我報告說,孩子用了我的營養療方之後,身體好了很多。T太太在信中說她相信我有能力治好孩子 的病,她說要帶孩子來見我求我醫治。我回了信,再三聲明我並無能力徹底醫治。T太太又再來信,仍是懇求,她說巴西的醫院已經束手無策,只有求我,我還是婉 拒了。

以後斷了音訊,然後,忽然地,這兩個小男孩隨著他們的父親來了,出現在我家門前,坐在我家客廳。

「你們不該迷信我,」我搖頭歎息說:「你們不知道這大孩子是不能搭乘飛機的嗎?高空飛行可能會傷害他的心臟呀!你們為什麼要那麼迷信我呢?這樣子帶他乘飛機,豈不是太冒險了嗎?」

T先生笑道:「馮馮居士,我們不是迷信你,我們是知道你有能力可以救我們孩子的。」

「我沒有這種能力,你們這一次,怎麼不聽我回信的勸告別來呢?你們也沒收到我的回信嗎?」

「信是有收到,可是……」T先生笑道:「我們很想來見馮居士……」

「那你可知道你冒了多大的危險?」我說:「你知道嗎?大孩子的心臟怎受得了長途旅行和高空氣壓的雙重壓力。你知道嗎?他很可能就會猝然昏迷的!」

「他一路上還好,」T先生說:「並沒有什麼事發生。」

我觀察孩子,我發現他有可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突然心臟衰竭,我吃了一驚,卻不敢立刻直接說出來,只說:「孩子是有可能在旅途中病倒的!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敢帶他乘飛機,你們巴西的醫生沒警告過你嗎?」

「我是問過巴西醫生的,巴西醫生說沒關係,可以坐飛機。」T先生說。

「哼!」我冷笑一聲,因為我立刻就有些恍然大悟,我知道巴西有醫療保險制度,這孩子必定是長期在巴西住院醫療,巴西醫生不願長久照料他,所以允許他 旅行出國,讓他在外國死掉算了(我的推斷,在日後獲得了證實)。不幸,這位T先生和他的太太,卻不知道巴西醫生和醫院是有意摔掉醫保上的包袱,我也不便多 言。

「無論如何,是不應該帶他乘飛機專程來見我的。為了來見我,他萬一發生什麼危險,我心裡不安,覺得很對不起他!」此時我心中的不悅已經因此而漸漸轉 變為歉疚。「馮居士快別這樣想。」T先生笑道:這件事完全由我們自己負責,我們知道,並不是馮居士您叫我們來的,這是我們自己要來的,而且也沒有事先獲得 您同意,應該說抱歉的是我們。而且,我們也不是專門為了要來拜訪馮居士才來加拿大,萬一孩子有什麼危險,也是我們自已的責任,馮居士您不必擔心!」

E小姐也說:「T先生是跟我們一起回台灣,路過加拿大,順便來拜望馮居士的。」

「你們從巴西回台灣,」我詫異地問:「怎麼會路過加拿大呢?巴西在南美洲,加拿大在北美洲北端接近北極,台灣在遠東北迴歸線上,為什麼你們不經由美國洛杉磯飛夏威夷回台灣呢?你們經加拿大豈不是路遠了嗎?」

「從巴西聖保羅市飛台北的捷徑,不是經美國,而是經加拿大。」T先生笑道:「從聖保羅北飛大約十小時就可以直達加拿大東部的多倫多,轉機飛五小時就 到了溫哥華,再轉機,飛阿拉斯加安哥拉治,飛東京台北,這條航線比南線經夏威夷要節省兩三小時航程,而且機票節省兩百五十塊錢美元。」

「啊!我不知道是這樣子,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我展開世界地圖看看,發現果然南北是比東西稍微短一些,地球是有一點扁扁的橢圓形,平時沒注意,航空界可都明白的,不然怎會機票便宜了兩百五十美金?我這又上了一課,我點點頭。

T先生笑道:「我們移民到巴西十年了,從來沒回國去過,這一次是祖父祖母說要看看孫子,叫我們帶孩子回鄉下去一同過年,所以我就帶他們兄弟兩人回台 灣。我們從來沒來過加拿大,就想到利用這個機會和便宜的機票,來加拿大觀光幾天,也順路來拜望馮居土,求您幫忙看看孩子的病,就是這樣子來的,並不是專程 飛來溫哥華。」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那麼,T太太怎麼沒一起同行呢?孩子沒有他母親陪伴可以嗎?」

「我們在聖保羅開了一家小小的禮品店,是家庭經營式的,內人須留下看店,所以沒同來。我們打算回台灣過了新曆年就回巴西,停留時間不多,孩子也還很乖,他媽媽也放心。」

「你們打算在溫哥華觀光停留幾天?」

「兩天。」他說:「後天就轉飛安哥拉治、東京、台北。」

「明天不走嗎?」我問。

「機位是預訂後天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明天沒有飛機。」

我沒再講什麼,我心中可知道事情不對,我知道孩子活不到後天,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E小姐帶來了她年邁的父親,她叫我為她父親診病,T家小孩的事我一時也不知如何處理,因此,我只好先替E老伯看病。

E老伯不信佛,不吃素,儘管E小姐是個護理人員,極其妥善照料,也極其盡孝心,老人家總是不肯吃素,也不相信佛法,更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透視。他根 本不願來見我,可說是沒法子單獨外出,只好勉強同來,姑妄一試馮居士的本領。很多人是以這樣心情來見我的,我見得多了,我不需半秒鐘就看透了T老伯。

E小姐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也相信吃素的好處,她勸服不了父親,就硬拖老人家來見我,希望我能勸服他吃素及信佛,可是E老伯仍是不很情願的。各人進門來見到佛像都下拜,他卻不拜,坐下旁觀,E小姐叫他讓我透視。

「我沒有病!不看!」老伯頑固地拒絕了。

「老伯真是沒有病就好,」我笑道:「我也不勉強您老人家讓我透視,不過,老伯可有這些病呢!」

我一一地把老伯的病況列舉出來,高血壓多少,肝臟硬化情形,動脈血管硬化情形……甚至於把他血液的成分一一指出,含膽固醇多少,血脂多少,血糖多少……我一口氣說了大半小時。

E老伯起先是不耐煩,漸漸地,越聽越動容,到了後來,竟滿臉惶恐地望著我,不住說:「對!對!都說得對!」 ,

E小姐說:「阿爸,您現在可相信了吧!」又對我說:「馮居士,您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您說的全都對,全都符合我父親的醫院檢查報告數字。奇怪,您怎麼會知道的?」

我微笑不言。

E小姐說:「馮居士說的和醫生的驗血報告幾乎是百分之一百相同。我自己是學護理的,馮居士說的專門名詞我聽得懂,馮居士說得那麼詳細,好像是化驗報告似的,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在座眾人聽了都感覺駭然紛紛提出問題。其實,我這些凋蟲小技,並不值得驚訝。我經常與不少中外大醫生提及病人的驗血、驗尿、透視,及種種資料,比這 次還複雜得多呢!當然不可能百分之百準確,卻也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接近。這些事,天天有,要記載也記不完,問我怎麼會看得到的,我也不自知,看見就是看見 了,有什麼希奇!一瞬間可以看見病人體內的組織情況,有無癌瘤,血液成分,內分泌……這也算是本領嗎?這些只不過是佛法神通中最微末不足道的天眼慧眼法眼 的綜合立體透視微能而已,要是能再升級修成,那麼,佛法的三種眼,更不知可以洞察宇宙深處多少實相呢!我,還淺薄得很,不及諸佛菩薩的佛眼與天、慧、法三 眼的億萬分之一。

至於有人能見鬼物,就自命為天眼通,其實,那不是天眼,只是「陰眼」。能見鬼物,並不需要天眼能力,只須有陰眼就夠了,也未必需要修行。陰眼能見鬼 物,卻不能見事體的實相,而且,往往也有幻覺,真偽難分。佛法的天眼並不是以見鬼物為能的,也不是能見千里之外就一定是「天眼」,世人每以「陰眼」與「千 裡眼」將佛法天眼溷為一談,實在應該深入佛法,弄清楚什麼是天眼才說。

自然我的三眼洞察能力還是很薄弱,也不時有觀察錯誤,不說別的,就拿病菌和濾過性病原體來說,我就不是常常能辨別,我只能認得常見的是什麼,例如, 認得出肺結核菌、鏈球菌這些常見的,也認得「愛死」病原體,其他罕見的,看到也不知是何物:或者我應該去修修病菌學與病原體學,將來會有助於判認。我的微 弱三眼洞察能力,是從學佛經由戒定而得,並且需要益以各種科學醫學新知為輔佐,在我而言,我是從無得自任何人灌頂加持或是什麼氣功什麼特殊神功,我也從無 修學那些什麼氣功。我並非否定任何氣功,只是說明我並無練氣功也不知氣功而已,至於世人盛行的以氣功或什麼內功、神功為弟子開「天眼」,這是我所不知道 的,我只是一個學佛的凡夫,既無道術也無神功氣功,我只有佛教信仰和恪守戒律,我深信戒定生慧,洞察力是智慧的一種,如此而已。我並不知道任何「功」可以 為他人開「天眼」,顯然外道的天眼與佛法的並不相同。不守戒而可得定慧,這不是佛家的修行方法。

我以這些話來答覆當日在座的巴西客人的種種好奇問題,大家都承認我說的是實話,也似乎都贊同我的看法。

E老伯也漸露悅服的笑容,並且主動地向我發問他應該怎麼持素,該吃什麼素菜,該戒吃什麼?他說聽了我兩小時的分析之後,他明白得多了,從今起就要戒絕肉食改為吃長素,也願意信佛行善。我就勸他量力支持佛教慈濟基金會與慈濟醫院,他也慨然允諾了。

「其實,行善佈施的途徑很多,」我又補充說:「只要我們發心佈施行善,隨時隨地都可以做,不光是金錢的救苦救難佈施,就是一個友善的微笑也是溫暖的 ——在這一點,西方人比我們中國人、東方人做得好。比方說,在加拿大,路上遇到的西方人士,縱然是陌生人,也會互相微笑為禮,說一聲早安或晚安,這件事很 小,但是大家相習成風,形成一個溫暖的友善的社會氣氛,在無形中消弭了不少戾氣。東方人來到溫哥華的,很多人感覺到此地普遍寧靜友善一團和氣。反過來說, 在東方社會,尤其是中國人的社會,你在路上對陌生人微笑,對方不罵你是神經病才怪!記得當年在台北,我就常被車掌小姐罵『神經病』,因為我上下車都微笑向 他們點頭說聲謝謝,可能還有些車掌小姐會錯了意以為我存心勾引她呢!」

我的話引起大眾大笑,我常愛說幾句幽默的笑話,讓人家聽了輕鬆開心,我自己覺得這也是有益身心的,人家來找我,多半是有病有難,懷著無限憂愁,我若能使他們一展愁眉,為什麼不說幾句幽默笑話呢?

我也勸他們行善佈施應該不分畛域不分宗教。我說:「不一定只向佛教的慈善機構才行佈施,我們也可以捐助國際紅十字會或天主教的慈善醫院或救濟院,也可以捐助非洲饑饉難民,大陸水災災胞,南美洲的孤兒院。你們佈施是一樣種下善因的。」

在我們談話中,我母親已經把午膳做好,請眾人一同吃飯,客人們都說不好意思,我母親笑說:「你們老遠的來了,我們應該招待的,一頓青菜淡飯,沒有什麼好菜,你們不嫌就好了!」

的確也只有青菜豆腐,再沒有別的,我招呼客人圍坐在小小餐桌四邊,邊吃邊談,大概他們是旅途勞頓,也餓了,都吃得很香,連E老伯也說青菜豆腐好吃。

吃飯時我注意看T家的兩個孩子,我很擔憂兩孩在數日內都會病發,大孩是必然會在四十八小時左右突發心臟衰竭以致呼吸停頓斷氣。雖然此時他看來仍是正 常無事地吃著飯,我發現他的血液內所含鐵質太高太多,讀數至少是400-500UG/DL,比常人多了很多倍,這些超量的鐵質,已經傷害了他的心臟和肺 髒、肝臟,我看見他的肺內積水,我料他支持不到三天。我看見他血管內的血大部分不是他自己的血,顯然是接受他人所捐的血漿,可能是巴西人的血。可憐的孩 子,生來就有這種奇怪的先天性「地中海型惡性貧血症」,他頂多只能再活兩天,而他的父親還不知道,他的母親遠在巴西聖保羅,也不知道,我看著心都酸了!

在飯桌上,我不敢把真相說出來,我盡量使小孩子吃得開心,因為我知道他已來日多了。他是一個很乖的小孩,很聽話,很懂事,也很能忍受痛楚,我知道他已經感到不舒服,可是他強忍著,不敢表露,這孩子十歲,看來只有六、七歲的身材,面貌卻很憔悴蒼老。我越看心裡越難過。

飯後,客人們告辭,我對T先生說:「T先生,你們能不能盡量把機票改為明天早上?還有,你們有沒有買了旅行醫藥保險?假如沒有,今天下午趕快去買。」

「為什麼?」T先生臉色轉為蒼白:「馮居士,您看到有什麼不對嗎?」

「是的!」我回答:「這個大孩子,明天可能會病發,你們最好有些妥善準備。」

「會有危險嗎?」T先生緊張地問。

「是的!所以我提議你們盡快離開此地,越快趕到台北越好,台北有好醫院好醫生,台灣的醫療設備是世界一流的,會比巴西的好得多,孩子應回台灣去接受醫療,也應讓老人家見到他。」

我已是輕描淡寫,但是眾人都知道我的暗示,大家都沉默下來。

「可是,」接送他們來的本地居民L先生說:「明天沒有飛機,怎麼樣也要等到後天二十九號才有班機。」

「我孩子真的會有危險嗎?」T先生慌張地再問:「馮居士,請您直說!」

我歎息說:「你們是太不該帶他乘飛機旅行的,你叫我說實話,我就說吧!但願他能拖到抵達到台北就好!我擔心他在明天突然心臟停頓,我看到過多的鐵質已經大大傷害了他的心臟了,這是輸血太多的結果吧?為什麼沒有給他『除鐵劑』(Deferia )?」

「馮居士說得對!」T先生說:「他是需要長期打針的,來得太匆忙,忘了帶除鐵劑來!巴西醫生也說過短期不用沒關係,所以我們就忽略了!」

「你的巴西醫生應該打屁股!」我說:「怎麼會這樣大意的呢?你看,現在孩子可能就會出事了!你們又是在中途異國,顯然又沒有買旅行醫藥保險,萬一明天出事,怎麼辦?你們怎麼這麼大意?為什麼在巴西登機之前不買旅行醫藥保險呢?」

「我們都不懂嘛!」T先生赧然地說:「我們已經很多年沒出過門了,這一次,若不是我父母堅持要我們帶孩子回台灣去給他們看看,我也不會帶孩子坐飛機長途旅行。」

「這兩位老人家也不對,為什麼明知孫子有病還叫他們長途跋涉呢?要看,不可以到巴西看孫子嗎?」

「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孫子有病。」T先生說:「我們一向都不敢告訴他們,怕老人家擔心,老人家又是鄉下人,哪懂得坐飛機出國?」

「你看看!」我說:「你們這種愚孝!你們不會拍攝錄影帶寄回去給老人家看看嗎?為什麼要叫小孩冒險?就是不危險,也太辛苦呀!」

T先生還是為他的父母辯護,我則仍然覺得他是「愚」孝,沒有顧慮到小孩的健康危險問題,不過我可沒權利責備他,而且再批評下去也沒有用。我只好替他做一點企圖補救的安排。

「希望這孩子能平安拖到回台北吧!」我說:「就怕他拖不到那麼久,就怕他忽然在高空中途病發,也怕他在這二十四小時內突然惡化病倒在加拿大,我勸你們還是今天下午趁著未關門,去買了旅行醫藥保險吧!萬一孩子出事,也有保險公司代你們付醫療費用,加拿大的醫療費是很貴的!」

「是呀!」L先生說:「加拿大醫療費貴得很,假如沒買醫療保險,去檢查一下身體,一天也得花上三五千元加幣的。」

「那麼貴!」T先生吃驚不已:「怎麼付得起。」

「可不是那麼貴!」我說:「所以我勸你們立刻去投保。」

「可是,臨時買醫保,恐怕保險公司不會接受呢!」L先生說:「尤其是過路的外國人更不會被接受,小孩一經檢查有病,公司就不肯接受,這檢查也不是當天可以辦妥的,常常要好幾天,他們後天就走了,怎麼等待?」

「那就不要太麻煩了!」T先生笑道:「好在只還有一天一夜,我們就上飛機回台北了,總不至於在這一天之內發生什麼危險吧!」

我搖頭歎息,這真是天意,劫數!我已經努力過了,也無法挽回孩子這一場劫難!我該怎麼去補救?我已見到孩子明天是必定會死的!

「你們還是盡力去試試投保吧!能成功是最好的,我也不再多講了!」我拿出紙筆來寫下兩張紙:「這兩張紙,是我為你們安排的萬一準備。一張,是台灣的 佛教慈濟醫院,這是我寫給證嚴法師的短函,請她接見你們,並請她接受孩子在慈濟醫院住下醫療,我想證嚴法師一定會慈悲幫助你們。這是我計算孩子必會病發, 從樂觀上看,是後天在飛往東京的機上發生,那時候,你們必須叫機上的服務小姐供給氧氣罩,緊急救護,希望可拖到抵達台北!」

「會那麼嚴重麼?」T先生半信半疑地發問:「可是,孩子一路來都沒有什麼病徵呀!」

「這第二張字條,」我不理會他,我繼續說:「是溫哥華兒童醫院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緊急救護車的電話號碼,我估計孩子最可能在明天晚上或更早一點,突然病發,那時候,你們不可再遲疑,必須立刻打電話九一一叫救護車,把孩子立刻送去兒童醫院急診處。」

T先生開始不安:「馮居士,我大兒子真的會這樣嗎?」

「可能病發得比我估計的更快!或者今天晚上下半夜或明天早上就會有先兆了,你得特別注意,你們把住所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吧!

在座沒有一個人認為孩子會突然病發,因為孩子仍然是那麼安詳聽話,乖乖坐著看漫畫,一些也沒有預兆。

我又有另一批新客人來到。我送T先生他們到門口,還吩咐幾句:「記得,別讓孩子到熱鬧人多的街道或場所去,以防他感染,也別讓他到荒野去受涼。」

次晨,十二月廿八日,早上八點多,門鈐突然大響。我說:「糟糕!不幸言中,那小孩不行了!」

果然是T先生,抱著他的大兒子,帶了他的小兒子,父子三人出現在我門前,還有駕車送他們來的L先生。

「馮居士!」T先生滿臉憂慮,氣急色敗地對我說:「你說得對,我兒子病發了!求求您!救救他!」

「抱進來我看看再說!」我說:「快!」

T先生抱著大兒子進屋,我招呼他把孩子放在客廳沙發上,T先生說:「昨晚下半夜孩子就不舒服了發了高燒,又叫胸口痛……」

「待我看看。」我俯視這全身皮膚變成深黑色的小男孩。

我唸了觀音菩薩聖號,腦中天、慧、法三眼齊開,讓我可以透視孩子。這時候孩子已經陷入半昏半迷狀況,心臟跳動每分鐘高達兩百多下,肺中積水已經妨礙了呼吸,血液中含鐵質已超過飽和,血液的紅血球低到不滿九十萬,脾臟和肺臟均已被鐵質所傷,他正在痙攣地掙扎著,我大吃一驚!

「不得了!」我說:「這孩子恐怕過不了今晚,趕快急速送醫院吧!」

T先生眼中流淚,說道:「可是我們沒有醫療保險,也沒有帶什麼錢,因為巴西是外匯管制國家,每人只准帶出一千美元,連同兩個小孩的半價,只有一千多美元,怎麼送孩子進醫院呢?不是說檢查一下也要五千多塊錢嗎?」

「你昨天沒聽我話去買醫療保險嗎?」

「我們去試過了,可是保險公司不肯接受投保!」T先生說。

「你們昨天下午去了什麼地方觀光?」

「也沒去什麼地方,只到唐人街去了一下,後來又到女皇公園去看看就回到L先生家。」

「我叫你別帶孩子到公共場所去嘛!」我說:「公共場所人多,什麼樣的病菌、病原全有,這孩子抵抗力太弱,怎受得了?現在我看他並不是感冒那麼簡單,他已經感染到病原體了,是濾過性的,這情況很危急,趕快送去醫院吧!」

「可是,我們是過路的外國人,又沒有投保,又沒有錢!」

「現在不是講錢的時候了!」我說:「現在是危險的關頭!趕快送醫院吧!」

T先生遲遲疑疑,感到十分困難地說:「馮居士,我實在沒有能力送他住院,還是請馮居士慈悲救救我兒子吧!我知道您是有神力的。」

「我沒有什麼神力,你還是立刻送孩子進醫院急救吧!」

T先生眼中現出了淚光,他不斷苦苦哀求,我沒法子可想,歎息一聲:「你不聽我話,恐怕會耽誤孩子生命哪!你在我這兒拖延一分鐘孩子就多一分危險,我可負不起這責任哪!」

T先生流淚說:「馮居士,他這病,是醫生救不了的,在巴西,醫生早都用盡了辦法,早已宣佈他沒有希望的了!馮居士,您慈悲救他吧!我求求您,我不會要您負責任的!請您試試吧!」

T先生哭著就要跪下來了,我歎息著,攔住他:「我只能姑妄一試,T先生,你可不能期望有什麼奇跡出現!」

「我明白。」T先生說。

「那麼,你們在一旁肅靜,靜默祈求觀音菩薩,不許作聲!讓我試試用我的微弱功力去幫助孩子。可是,誰也不許對我講話,不許干預,你們得絕對肅靜,也不許接近我。」

「好的!」各人都答應。

我哪有什麼神功?我哪有什麼氣功?我什麼功也沒有!我會做什麼?我什麼也不會!我只會祈禱!面對著躺在沙發上半昏迷的瘦弱小男孩,我感覺到心中惻 然,這條小小生命是多麼可憐啊!由於他的祖父母的無知頑固和他父母的疏忽,竟使他萬里高空旅行,心臟受不住壓力,又在公共場所感染了病原體,可能是在巴西 飛往多倫多的途中感染的,也可能是在多倫多飛來溫哥華的途中感染的,加上風寒,竟使他生命垂危,呼吸微弱,半昏半迷,他正在垂死掙扎啊!

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啊!弟子雖然與這小孩素昧平生,甚至還未知曉他的名字,可是,眼見他在這異國他鄉,命如游絲,我怎麼不盡力救護他 呢?就算是在路邊看到他,也一樣要救他啊,何況他是給抱到我家來求救的呢?弟子身為佛教弟子,怎麼見死不救呢?是的,不錯,我約略看得見他的前生與今世因 果,我知道這是業報,誰也不能

破因果,誰也不能!但是,怎能見死不救呢?而我卻只是凡夫俗子,毫無神通奇能,我能為這可憐的小男孩做什麼?除了向觀世音菩薩祈禱之外,我能做什麼?

我伸手撫摸小孩的心臟部位,我虔誠地祈求著觀世音菩薩,實在我也沒有唸什麼咒,我只是虔念著「觀世音菩薩」,我願以身代這可憐的小孩受苦,只要能救他一命!觀世音菩薩啊!別讓這可憐的小男孩這樣無助地死在異國這無親無友的他鄉啊!

祈禱著,祈禱著,漸漸地,我感覺到有一股力量,不知來自何處,它溫暖了我全身,又溫暖了我的手,一絲彷彿電磁力般的熱流,從我手指流出,射向小孩的心臟!

小孩的心臟跳動漸漸緩化了!從每分鐘兩百多次的跳動陡然下降,一百九十,一百八十,一百七十……大約十多分鐘之後,已經回降到九十多,再過一會兒,回到八十四,八十三,八十……

孩子睜開了眼睛,仰望著我。

「還痛嗎?」他父親關懷地問他。

「不大痛了!」孩子微弱地回答。

「啊!觀世音菩薩!」我感激得熱淚奪眶而出:「感謝觀世音菩薩!孩子平安了!至少是暫時平安了。」

孩子的父親跪下流著淚,不住禱拜觀音菩薩,孩子的弟弟,那五歲的小保羅,也自行跪在佛龕下面,合掌叩拜,天真而懇切的童音高聲叫喊:「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救救我哥哥!」

多可愛的小弟弟!多令人感動啊!就朝著這個小弟弟的純真虔誠,我就一定要幫助這家人到底了!

我母親捧了熱水毛巾來,我把它敷放在病孩的胸口上,仍然為他祈禱,又不斷換熱毛巾,這樣子,經過大約一小時吧,孩子的心跳恢復了正常,他自己坐了起來。這不是奇跡嗎?這個半昏迷的孩子,居然完全甦醒過來病好了!

「你覺得怎麼樣?」他父親問他。

「都不痛了!」孩子回答:「就是肚子餓。」

我母親用湯匙餵他吃牛奶麥片粥,他很快就吃了一大碗,居然又是活活潑潑的了,好像從沒發生過什麼事。

「好了好了!」L先生歡喜地說:「沒事了!」

T先生流著淚,跪下來,頂禮了觀音菩薩聖像,忽然又向我頂禮:「馮居士!不知道該怎麼樣謝您,您救活了我的孩子……」

「別拜我!」我慌忙扶他起來:「T先生,我只是凡人,不敢受禮,我也沒有什麼神通,並不是我救了你的孩子,是觀音菩薩救的,你要拜就多拜觀音菩薩吧!你要報答菩薩大恩,就量力多行善吧!」

孩子又再讓我母親用湯匙餵了一碗牛奶麥片粥,然後他的黑黑的臉頰上出現一些紅潤,問他還要不要多吃一點?他搖搖頭,然後就俯伏在沙發上漸漸睡著了,我察看他的脈搏心跳體溫一切都已正常化,我才安下心來。

我母親說午飯也做好了,叫我幫忙開飯。我們留T先生與L先生和小保羅吃飯。自然是吃的全素,病孩睡熟了,還在打鼾,我們都很歡喜,不敢驚動他,讓他安睡。

吃完午飯之後,看到孩子還在熟睡,我再檢查他一次。就對T先生說:「小孩一切都正常,我很滿意,不過——」我補充說:「我恐怕我的功力最多只能支持 他半天,最多是六個小時。我認為今天下午你們還是密切留意他的情況才好!萬一他出現突變,發高燒,或是心臟再衰竭,就得立刻送他進醫院急診處——必須叫救 護車,用氧氣維持,急送兒童醫院,知道嗎?兒童醫院有兩處院址,別送到東邊的那一座分院,路太遠,怕來不及。必須送去西區的那一座,地址我再寫給你!」

「希望他平安沒事能拖到明天上飛機飛到台北吧!」T先生說:「一到台北就送他進醫院檢查,或者送到花蓮慈濟醫院去。」

「假如他能拖到飛回台灣,那是再好不過了,」我說:「送去台大醫院或慈濟醫院都好,慈濟醫院的醫師很多是台大醫院的醫師兼任的,你拿我的介紹信去拜見證嚴法師吧!她必定會請慈濟的醫生們好好照料小孩的。」

「好的,」T先生說:「我會帶孩子去。」

「問題是……」我說:「我有不祥的預感——孩子無法拖到明天,就是上了飛機,也拖不到台灣!」

「馮居士,」T先生嚇得臉色蒼白:「請您明示!」

我歎息說:「我看他過不了今晚,他到今天下午傍晚必會突然惡化!」

「馮居士,請您慈悲吧!」T先生懇求地說:「他不能這樣子啊!」

「我的力量有限,」我說:「我恐怕維持不了幾個小時,他還是會有突變的,你還是準備送他進兒童醫院才好!」

「可是……」T先生感到很為難。

我說:「我知道,你是沒有醫保,你也沒有帶什麼錢,不過,救命要緊,無論如何送孩子進醫院,錢,我會盡量為你想辦法去借。」

「那怎麼可以!」T先生說:「馮居士您自己也不是很寬裕的呀!」

「我會找我的朋友們大家想辦法!」我說:「現在你暫時還是先帶孩子回去住處休息吧,下午他一不行,就趕快叫車送他去醫院,不可拖延!並且,立刻打電話通知我,我很累了,我也得休息一下。」

他們也看得出我是很疲倦了,就都告辭。別說這樣把精神貫注到小孩身上不累,我真的是疲乏得很,我需要睡一會兒。我也不再和他們客氣了,我叮嚀了又叮嚀,把他們送出門外,然後我去床鋪躺下。

我真是累壞了,這一睡,一直睡到下午六點才醒,還是我心中惦念著那孩子我才醒過來的。一看時鐘,六點二十分了!不得了!我趕忙打電話去L家找T先生。因為我知道我灌入孩子的功力已經消耗殆盡了,孩子出了危險!

「怎麼還不送孩子去醫院?」我辟頭第一句就這樣吼叫:「快,快!再遲就來不及了!」

「馮先生嗎?」對方卻是L先生在講話:「你打電話來正好,小孩是不行了!已經昏迷了!」

「快!快!快叫救護車!」我著急大吼!

我真懊悔怎麼自己這麼貪睡,不早一點醒來催促他們!

「就送就送!」L先生說:「正要打電話叫救護車呢!我們也會駕車跟著送去,您放心!」

掛了電話,我立刻撥通兒童醫院的急診處。我知道T先生不大會講英語,L先生雖會講卻又不甚明瞭孩子的病況和那些醫學英文名詞,我必須親自和醫院說一說。

「兒童醫院急診處。」對方接聽電話回答我。

「請主任醫師說話,有緊急情況!」

洋人主任男醫師接聽了。我報了姓名說:「救護車送了一個巴西十歲小男孩來貴院急診處,名字叫TSH。他患的是THALESSEMIA (地中海型惡性貧血症),現在心臟與內臟均已被超飽和的氧化鐵所嚴重傷害,有肺積水,他已經昏迷了,他的骨髓不能製造血,脾臟也損壞了,情況極其危殆!大 約十分鐘左右就會送到貴院了,由於他在加拿大沒有醫療病歷資料,我特別通知你們,希望有助於你們節省時間和搶救他的小生命!」

「非常感謝!」對方說:「這些資料對我們檢查和診斷都很有幫助,謝謝你!馮醫生!」

醫師竟誤以為我是醫生,可能因為聽到我滿口的醫學專有名詞吧!我正要說清楚我不是醫師,可是他說:「來了來了!孩子剛剛送到!我得去緊急處理!謝謝您!馮醫生!」

電話掛斷了。我愣了一會兒。這不是我第一次被醫院的醫生誤認為我是醫生,事實上,總醫院、天主教醫院,還有美國、日本、台灣、香港的醫院,經常都有 醫生在電話中誤認我是醫生。因為我能講醫學英文專門名詞和診斷資料,他們都誤認我是一個醫生在介紹病人進醫院,其實我不是醫生,我懂的醫學也遠不及醫生們 精博,每一次,我被人誤稱為馮醫生之時,我心中並無沾沾自喜的感覺,相反地,我只覺得慚愧和辛酸,往往淚盈於眶!

為什麼呢?因為,我是一個在苦難貧窮中長大的失學的人,我沒有機會進醫學院的大門。我母親向來期望我能上大學去唸醫科做一個好醫生自助助人,可是, 一直在貧窮線上掙扎的我,能溷到衣食已經不容易,哪能跨進醫科大學大門!我多年來自修醫學書本,也只是學得很少的一點普通皮毛常識而已,我根本就不懂醫 學,這些知識唯一的好處是讓我知道我觀察人家身上內部的現象是什麼病而已。可以說,醫學知識是我的天眼法眼慧眼洞察力的輔佐:若無醫學知識,雖能看透人體 組織,也是不知道那是什麼疾病的。所謂智慧,也還須有知識作為基礎啊!傳說一摸腦袋或運氣功就可開天眼,那可是奇聞怪事!智慧是可以外力加持得來的嗎?智 識可以不勞而獲的嗎?不經思索不用腦筋就可以頓悟的嗎?不經漸漸苦修就可以成就的嗎?

對我這個平凡愚昧的凡人而言,我可經過千災百難,千辛萬苦,永遠沒停止過對真理與智識的學習與追尋,六度萬行之中的精進不懈,自然也不敢以之自比,但是的確仍在不斷學習與鍛鍊。學無止境,越學越覺得自己無知與幼稚渺小啊,被人誤稱為馮醫生,怎不令我自慚!

T小弟那天傍晚給送進了兒童醫院急診處,旋即又給送進了「特別加護病房」(ICU),在那邊,醫生們與護士們緊張慌忙地旋行急救,可是他們完全沒有任何資料,那位洋人醫生立刻打電話找我。

「馮醫生,」他問:「你可不可以立即把小孩的病歷資料緊急送來?我們完全沒有資料,無從著手,現在唯有給予自動呼吸器接上管子和心臟電擊器,孩子的情況不樂觀,問題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病源在哪裡。」

「艾醫生!」我回答:「這孩子是從巴西聖保羅飛台北,途經溫哥華的,我並不是他的醫生,也不認識他。我這兒並沒有他的病歷資料,我所知道的也全都已 經告訴您了,我只可以覆述:他患有先天性地中海型惡性貧血症,他的骨髓不能造血,脾臟也失能,他的肺積水,他的血液中含有超飽和的氧化鐵,可能是他在巴西 時常接受輸血而又無能力排除鐵質的結果,也可能是他並沒有給注射Deferia除鐵藥劑。除了這些之外,我對他所知不多。事實上,我只是初次見他,很抱歉 我幫不上忙。」

「啊!我以為你是他的家庭醫生。」

「不是,」我回答:「他的醫生在巴西。」

「你是他家的朋友?」

「只是初次會面。」

「我們和孩子的父親言語講不通。」艾醫生說:「他不大聽得懂也不大會說英語,陪他來的朋友會講英語,但是對小孩的病況不熟悉,我們遭遇到很大的困難。你知道這姓T的在加拿大有什麼親人嗎?」

「他們是過境的旅客,在這兒並無親人。」

「他們也沒有醫療保險,」醫生說:「這情形非常複雜和困難。我們現在是基於人道主義先予施救,但是在醫療費用方面,還是希望他有親人為他們設法補辦一下入院保證。」

「我願意為他們簽字擔保!」我說:「我願意盡我的力量幫助他們!錢的問題,請醫院別擔心!請你們盡力去救活這個孩子!醫療費我來想法子,假如醫院需要擔保,我可以拿我的房契來押給醫院,付不出醫療費,我就把房子賣錢來還醫院。艾德理醫生,無論如何請您盡力救孩子的命!」

「我會盡力的,我也有一個小男孩,」艾醫生說:「至於你說用房契押給醫院,這需要和行政部門講,我並不管這些事。不過,你以一個陌生人而肯這樣幫助人,我很感動!我會為你說情,也許院方可以免你擔保。」

艾醫生和我的談話很短,但是他留給我很深的印象,我感覺到他是一位很有愛心的好醫生。

那天下午我勞累不堪,看著書就又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心中惦念著T家的小孩,我就驚醒了。打電話給羅午堂伯伯,談了一些事,突然間,佛堂的兩支電燈之一的燈光驟然昏暗下來,很快就熄滅了,我心中閃過一瞥的緊急景象,那小孩心臟停止了!呼吸也停了!

「不好!」我驚叫了起來!對電話說:「羅伯伯!那孩子呼吸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

「什麼孩子?」羅伯伯問。

「現在來不及詳談!我得趕快為他唸經祈禱,希望還可以挽救他的小生命,羅伯伯,請您老也助我一臂之力,您也為那小孩唸經咒,好嗎?他的名字叫THS,現在住於兒童醫院加護病房,詳情我以後再告訴您,現在為他祈禱要緊!」

「我唸經也有用嗎?」羅伯伯問。

「當然有用!多一個人參加唸經祈禱,就多一分願力幫助他。好了!我們分頭開始為小孩祈禱吧!不談了!」

掛了線,我看著時鐘,是晚上八點二十七分。我掛上電話,就開始為小孩祈禱。我一合眼,就看見他在加護病房內躺著,全身插了很多救急的管子。醫生正在 用電擊方法挽救小孩的心臟,還有自動呼吸儀器在幫助著,那小孩是已經死了。好可憐!小小生命,只為了祖父母的愚昧,致使他萬里跋涉,命喪異國!我與T小弟 非親非故,可是,看著他那可憐的悲慘情況,我難過得很,我不住地為他向觀音菩薩祈禱,實在說,我也沒有什麼心咒,只不過是呼喚菩薩聖號而已,也只是心中充 滿虔誠與同情而已,我想,這是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

我在祈念中一直密切注視七英里以外的兒童醫院加護病房內的情形,那急救的過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醫生們和護士們都已盡了力,各種儀器也盡量利用了,可是小孩仍是氣絕了,小孩的父親在外面哭泣,那情景真是淒慘無比!我的淚水也早已悄悄流了下來。

艾醫生很失望地搖頭,他已經累得一頭是汗,他俯視著孩子。全體人員都肅靜無聲,大家都絕望而緊張地等待醫生那一句話:「蓋起來吧!」

「啊!觀世音菩薩!」我流淚祈禱:「請您救活這可憐的孩子,別讓他客死異國啊!觀音菩薩啊!我願身代他受苦,請救救他吧!」

在絕望中,醫生點點頭,低聲說:「蓋起來吧!」然後他轉身走開。

忽然地,一位女護士興奮地叫了起來:「醫生!醫生!看!」

心律儀表上,本來已經靜止的線條,忽然重新開始波動了!

「啊!觀世音菩薩!」我感動得熱淚流滿一臉:「觀世音菩薩!我知道您一向是慈悲靈感的!謝謝您!謝謝您!」

孩子漸漸活回來了!消息立刻振奮了全體醫護人員,女護士們感動得相擁而泣!大家都說是奇跡,艾德理醫生的眼中也現出了淚光,我從未見過這麼富於同情心的醫生與護士!

「奇跡!奇跡!」艾醫生不住地說。

我立刻打電話進去找艾醫生:「艾德理醫生!謝謝您!謝謝您!孩子活回來了!」

「是啊!噢!你怎麼會知道的呢?」艾醫生詫異的問:「我們還沒離開加護病房發佈任何消息呀!」

「孩子斷氣心停的時間是大約八點二十七分,是不是?」我說:「現在救活回來了,是不是?」

「是啊!」艾醫生說:「可是我不明白……」

「孩子虧得您和全體人員盡力搶救,」我說:「可是,人力已經不可為,也虧得觀世音菩薩的神力加持!」

「你說什麼?我聽不明白。」

「我知道您信仰天主,」我說:「您不會知道我們的宗教信仰,我是個佛教徒,我一直為小孩祈禱,孩子的父親也是信佛的。」

「那好極了!」艾醫生說:「那麼請您多來為孩子祈禱吧,那對於小病人和他父親都有很大的精神支持的。」

「您不會介意我來為他祈禱嗎?」

「相反地,我歡迎您來!」艾醫生說:「我們宗教信仰雖不相同,可是為了病人,我們歡迎任何宗教人士來幫助他!」

艾醫生的心胸廣闊,令我感動!相形之下,很多宗教人士,排斥異教,如同仇敵,視為妖邪,那些人真是太渺小了啊!

我把小孩復甦的事,電告羅伯伯,他老人家聽了也很歡喜。他告訴我,他也不斷為小孩唸經。這是我知道的,我也非常感謝他。我說:「謝謝您,羅伯伯!我知道我獨力祈禱恐怕是不夠力量的,非常感謝您幫忙!這種事,總要越多人祈唸越好。」

我說的是真話,我認為,我們大家很多人同心去為病人祈禱,是比我一個人獨唸有效得多,眾志成城,集眾人的悲願自然也更能祈求得菩薩的神力加持病人啊!

不過,小孩的情況仍是極其嚴重,昏迷地躺在加護病房,仍然全身插接了很多救命的管子,輸血管、餵食管、排尿管、呼吸管……

他父親T先生,帶著五歲的幼子小保羅坐在醫院加護病房外面的走廊等候室的沙發上,焦急憂慮地等待著。

我知道T先生的苦況,他在巴西的經濟收入,全靠經營一家小型禮品店,生意容或不錯,稱得上是小康之家,但是巴西是個外匯管制國家,出國旅行每人只准 攜帶一千美元出境,孩童減半,這樣算算,T先生父子三人,合計在身邊最多只有兩千美元,旅費可能已用了不少錢了,現在小孩進入醫院,他的一點點錢,怎夠應 付呢!別說醫藥費用,就是他與幼子小保羅兩人的生活也會成為問題,而他在此舉目無親!

眼看著這三父子流落在這異國他鄉,我心中惻然,既然他父子曾登門向我求救,我怎能見死不救呢!

現在最迫切的就是錢與吃住的問題,我心中打算請T先生與幼子住在我家,由我母子照應他父子生活;另外,我得為他籌募一點錢,還有,他們是過境旅客,可能並無簽證,不知可否暫時居留?

我覺得總要趕快到醫院去瞧瞧T先生才行,我盡我身邊所有的三百美元,先送去給T先生暫時維持幾天的生活開銷,兒童醫院遠在大約八九英里之外,而我沒 有汽車,也不善於駕車,由於反應太遲鈍,總是考不到駕駛執照,母親也不放心我駕車,所以我一直不駕車。說起來,是一大笑柄!住在美加二十多年,竟不會駕 車!這可不是我笨,平時我都靠步行出去購物,走到唐人街,一程是三小時半,來回是七小時,藉此「減肥」倒也不錯,就是在附近買菜購物,拖著小車,來回一兩 小時,早已習以為常,不過,一旦有急事,就感受到不會駕車的不方便了。像這一次,我打算送錢上醫院去給T先生,我不會駕車,又沒有汽車,可怎麼辦?這時已 是晚上十一時,天又下著大雪,氣溫降至攝氏零下五度,馬路上都堆積冰雪,天上飄著鵝毛雪片,這時候想叫一輛計程車,可真不容易,怎得有人來接送我去醫院看 T先生呢?但願有誰駕車來相助!比方說,羅律師洪基太太。

正在為難,忽然電話鈐響了!正是那位羅律師太太,奇怪的是我心中的確在幾秒鐘之前想到要請她駕車來幫忙。我並無以心役人的法力,這必定是觀世音菩薩差遣她來的吧?

「羅太太!」我歡喜地叫起來:「我正好要請你幫忙,你可不可以來幫我?」

「我也正有些事要找您!」羅太太說。

「那麼快來吧!」我說:「趕快駕車來,我要到兒童醫院送錢給一個急症病人,緊急!見面詳談!」

「好的!我們馬上就來!」

我鬆了一口氣,這位羅洪基律師和太太,是我的好友,常常來看我。他們都是虔誠的佛教徒,我主持的法會,他們必到。他們有什麼個人疑難問我,我也都盡力為他們分析,彼此漸漸成為摯友。羅太太知道我嘴饞愛吃木瓜和威化餅,每次來,她總帶一些來。我越吃越胖!

在加拿大,大律師的社會地位很高,一般人想見見律師,可真不容易,得先約定時間,經過他的女秘書批准,還得付每小時一兩百元的談話費,哪有大律師上 門來和窮光蛋做朋友的!但是,羅洪基律師夫婦可沒拿什麼大律師架子。他對我非常客氣,和我很談得來,常常說:「馮居士,您什麼時候有需要用汽車,隨時打電 話通知我們,讓我們接送您!」

「大律師親自駕車接送我,這真使我受寵若驚,太不敢當了,」我說:「我不敢這樣麻煩您!」

可是這一次我不得不請羅律師特別幫忙?也真難為了他們,半夜三更,冒著奇寒的風雪,飛車趕來。馬路冰雪那麼滑,真叫我擔心,他家距我家大約五英里,又都是陡斜的路,他們這種急人之難的義行,實在令我感動無已!

我到門外馬路邊的積雪上佇候,飄雪灑滿我的帽子和肩頭。冷倒還不算太冷,總冷不過當年做夜工下班後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冰雪中掙扎步行十英里回家。巴士 停駛,的士(計程車)不開,四野茫茫,異國遊子,貧苦無依,為了賺取每小時一元二毛五的工資,在那茫茫大雪中掙扎步行於沒膝的大雪中,呵氣成霧,滴淚成 冰!

回憶著當年那些淒涼苦況,就更能體會出T氏父子流落在此的悲慘了,我更覺得應該盡力去幫助他們。雖然與T氏父子素昧平生,卻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等候了半小時,羅律師駕車來到了,羅太太讓我登上後座,我謝謝他倆: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羅律師,勞動您親自駕車來接送我。」

「不必客氣!大家是好朋友嘛!是誰急病了?」

羅律師駕車駛向兒童醫院,午夜將屆,路上很少車輛來往,雪是越下越大了,雨刷不停地撥著擋風玻璃上的雪花。我把T氏父子來求救的事,詳細地告訴羅氏失婦,他倆聽了都很同情。羅太太說:「馮居士您真好,真是雪中送炭!」

「你們比我更好!」我說:「假如你們不來接送,我雪中怎麼送炭呢!」

到達兒童醫院之時,已經過了午夜,大堂內只有一個值夜班的洋女職員,這麼午夜來訪,本來是不合規定,可是那位洋人小姐竟那麼有禮地准許我們探問,乘升降機到樓上走過曲曲折折的內廊,像迷宮似的,走了幾分鐘才來到了加護病房。

加護病房禁止閒人入內,女職員按了對講機,向裡面請示。裡面問是什麼人,後來就說:「可以請彼得斯神父進來,其他人不許。」

我怎麼變成了神父的,我也弄不清楚。不過我弄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只有將錯就錯冒充神父才可以進去。醫院尊重神父與牧師,給予特別優待,假如我否認,那就進不去了。

一位白人女護士開了門出來迎接我,態度非常尊敬:「彼得斯神父,請跟我來,」向羅氏夫婦說:「對不起,你們不可以同來。」

羅律師與太太就在門外等候,彼得斯神父被特准進了加護病房部門的等候室。T先生在那裡面,小保羅已在沙發上睡了。T先生滿臉憂傷憔悴,看見我出現,他好像感到非常意料不到,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他身邊站著那位送他來找我的L先生和女兒,我一一和他們點頭招呼。

「您……」T先生結結巴巴地說:「馮居士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們呀!」我微笑回答:「我中心很掛念你們,就臨時請了羅律師駕車送我來。我知道你現在很困難,我會盡力為你想辦法,今天晚上我臨急臨 忙,籌不出什麼錢來,暫時先送來這一點點錢,很少,只有三百美元,請你先收下做零用,以後的,我再想法子。還有我母親做的一點素點心給你。」

「啊!謝謝!」T先生慌忙推辭:「不!不!不可以拿您的錢!」

「不必客氣!」我微笑地把紅包塞進他的襯衫口袋:「你就拿著好了。」

T先生把錢退還給我,他說:「不用不用!馮居士,我還有一點點錢,而且,E小姐,L先生他們也都會幫我……」

推來讓去的,終於我還是把錢再塞回他的口袋裡面去了。「聽話吧!」我誠懇地說,:「收下來吧!」

旁邊的人也都幫我勸他:「馮居士一番誠意,你就先收下吧!將來還他也是可以的。」

T先生這才尷尬地接受了。我和他談了一下關於他的切身問題,我問他來加拿大持有多久的簽證。

「七天!」他回答:「是過境旅客簽證。」

「只有七天簽證!為什麼只申請過境簽證?為什麼不申請三十天或是三個月的旅遊簽證?」

「因為並沒打算長期停留,只打算過境觀光三兩天就回台灣。」

「真是!」我歎息:「你們出門旅行,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福禍呀!你看,這一次,小孩得了急病住進醫院,這哪裡是幾天之內所能 解決的!你的簽證七天已經用了一半吧?加拿大移民局那邊,總得辦一辦延期才好,不然,移民局會認為你們是非法居留,把你們強制驅逐出境,那可糟了!」

「那我……怎麼辦?」T先生嚇得臉色蒼白:「我的孩子病成這樣子,我怎能離開?」

「也只有用這個理由向移民局申請延期吧!」我說:「L先生有汽車,請L先生多多幫忙送T先生到移民局走一趟吧,我沒有汽車。」

「沒問題!」L先生說:「我們會盡力幫他。」

「假如有困難,用得著我,我也一定盡力幫你的!」我對T先生說:「我也會天天為你和小孩祈禱平安,這兒,我給您帶來了觀世音菩薩聖像卡片和普門品經文小冊,你多多祈念吧!」

小孩在加護病室內昏昏沉沉地靜躺著,鼻腔、嘴巴、兩臂、腿部、胸部、下身,全身插接了各種急救管子,皮膚是暗晦的深黑色,看來好像是棕種的南美洲印加族小孩,他是那麼瘦,那麼衰弱,奄奄一息地在掙扎著。多麼可憐!多麼淒慘!

我知道T先生必須每一分鐘都在病房玻璃窗旁密切看守他的兒子,我不可久留,於是我就告辭了,T先生送我到自動玻璃門前,我和他握手,他久久不能放手,他眼中漸漸現出了淚光。我擁抱他,輕拍他的背,安慰他。

「不要難過!」我說:「T先生!不要難過,我會盡力幫助你!我會盡力祈求觀音菩薩保佑你的小孩!」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流著淚哽咽說:「馮居士!您太好了!」

「不必客氣!我們都是流落異國的人啊!不是嗎?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是的,可是……」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說:「你應該立刻打電話通知你太太!」

「我不能告訴她讓她擔憂,」T先生說:「她要是知道了,她會受不了這打擊的!」

「你錯了,我認為你太太有權知道孩子的情況,你瞞住她,假如將來孩子有什麼不測,你太太見不到孩子一面,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再想清楚一點吧!這兒醫院打電話不方便,我可以代你打長途電話給你太太。」

「不要打電話給她,」T先生著急地說:「不要不要!馮居士,我不能讓她知道!不能」

「好吧!我不逼你,你想一想清楚吧,你決定了,就告訴我,我會替你打電話的。還有,你的居住問題,我家可以住,不過太遠了,你來醫院看孩子不方便,你和L先生也是初次見面,也不便在他家多住,讓我來和醫院商量,看有什麼地方給你和小保羅暫住,也許醫院有什麼空房間吧?」

「謝謝馮居士!」

「不必謝我,這是我應該做的!假如你不是想順路來看看我,也許就不會取道加拿大來到溫哥華,我感覺有道義上的責任!」

「別這樣說吧!馮居士!」T先生說:「這事完全是我自己的責任,不能怪您,也不能叫您負這責任的,我很感謝您!」

「您該感謝觀音菩薩才對!」我說:「別忘了,多多持念祈求觀音菩薩,他是最慈悲的,一定會加持你的孩子。」

「我會祈念的。」他答應。

「我也替你祈求觀音菩薩!」

次日我打電話到醫院去給T先生,問他有沒去向移民局申請延期,他說孩子又陷入極嚴重的深昏迷,他不敢離開。我再問他要不要我代他打電話給他留在巴西的太太和在台灣的親人。

「不要!不要!」他著急央求地說:「千萬別讓他們都知道了!」

「應該讓你的親人知道才對!」我說:「讓他們寄一些錢來接濟你。」

「不要不要,」他堅決地推辭:「我自己想法子應付!不要連累親戚朋友!」

怎麼也說服不了他,這位T先生,看來文質彬彬,謙遜有禮,卻是一個相當固執的硬漢,我只得由他。

「那麼,過幾天再說吧!」我說:「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政府機關就快放年假了,你的簽證問題,還得盡量在這兩天內申請才好,要不然,年假一放就三天,你的簽證過了期就很難申請續期了。」

「我會盡快去辦!」他說:「不過,我得看L先生有沒有空帶我去。」

接著大家都忙,我也忙於應酬賓客,從早到晚都沒空,竟把T先生的事忘記了。想來他去申請延期應該沒問題,所以我也沒特別留意。一直到傍晚,我才記起他的事,我正在忙著燒素菜,就放下來去打電話問他。

他回答:「這兩天L先生和他的女兒都上班沒有空,孩子情況也太嚴重,我沒有去移民局申請延期。」

「糟了!」我說:「那可糟了,後天是除夕,政府機關放假三天,等放完了假,你的簽證可能過期了。是不是?」

「是一月二號到期。」他說:「過期一天才去申請,應該沒麻煩吧?」

「你不知道加拿大的移民局法例苛嚴,凡是申請續期,都得在未滿期之前去申請的,倘若過了期,那怕是一個小時,也會把你當作是有意非法滯留的,在移民局眼中,你就是非法入境滯留不走的非法居留者,這一次麻煩可大了!移民局隨時可以將你驅逐出境。」

「這可怎麼辦?」T先生擔憂地問。

「盡可能在明天三十號星期五趕去移民局先登記,這樣,移民局就不能說你是有意逾期不走!你請L先生明天無論如何都得抽空帶你去。」

L先生父女非常熱心,次日果然請了假,駕車送T先生去移民局申請延期,可是,移民局不予受理,只安排他在新年假期之後的頭一個工作天一月三日星期二再去申請。

這分明是移民局有意為難他,使他在一九八九年一月三日起變成非法入境者,那就不能獲得批准延期了!我一聽就立刻敏感地覺得不對。我趕忙打電話去找移民局質詢。

加拿大任何政府機關都是這樣官僚作風的,我找了半天,也沒有一個官員說知道這件事,個個推來推去,等到找到承辦人,卻又說:「還有五分鐘下班了,你有事請在下星期二打電話來吧!」她這麼回答,立刻就掛斷了線!

我就知道不妥,T先生、L先生父女,都是老實人,這一次全給移民局的官僚化承辦人欺騙了,來日麻煩可多著呢!只怪我沒有汽車可以親自去帶T先生上移 民局,我可不會上移民局的鬼當。我很明白,自從拉丁美洲多批非法闖關者,如浪潮般的湧來加拿大之後,加國移民局就很留難那些來自巴西、阿根廷和拉丁美洲的 人,更何況又是華裔!加國移民政策一向表面說沒有種族歧視,骨子裡還是歧視中國人的,無機可乘,也還要豆腐裡挑骨頭,何況有隙呢!我真替T先生父子三人擔 心!這也是他們的劫難的開始,移民局已經下班了,要到新年假期之後的一月三日才開門,我光著急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我只好再想想,看有什麼方法可以幫T先生父子籌募一些錢做生活費。我突然靈機一動,明天不是除夕嗎?不是正好可以請朋友們來吃飯嗎?對了!此法甚妙!我不再躊躇,立刻分別打電話去邀請我的佛教好友們來參加除夕晚餐。

「明天星期六,是除夕,親自做一些素菜,請你們來聚餐!」我說:「屆時都別帶禮物來,我不接受禮物,你們多帶現鈔來就好!現鈔實惠一點,越多越好!」

人人都覺得奇怪,馮居士一向從不開口討錢,怎麼這一次聲明現鈔實惠呢?

自然是有些人害怕,臨時「縮沙」不來了。不過,星期六晚上,還是到了三十六個客人,我說:「好極了!適符天罡之數。」

「什麼事那麼神祕?」客人們笑問。

「吃完了我的素菜再宣佈,」我說:「否則,你們聽了都不敢吃我的菜,吃呀,吃完了再說!」

大家都大笑,他們一面吃飯,一面試圖旁敲側擊地問我,我都不肯說。直到都吃完了以後,我才敲磬宣佈真相。

「你們都吃飽了?」我笑問大眾。

「吃飽了!」大家笑答。

「那好!吃飽就不會給嚇暈倒了!」我說。

「什麼事那麼神祕!快說吧!」有人叫道。

「你們今天晚上吃了我的素菜,都是不惜血本的菜,上等花茹、髮菜、銀耳……我為什麼不惜血本請你們吃呢?又為什麼要你們先吃飽了才宣佈呢?這是怕你 們聽了就開溜呀!如今,你們吃了我的名菜,可不能賴帳了!今天晚上可要勒索你們了!誰叫你們吃了我的名菜,現在我可要收錢了!而且收得很貴,你們當心別暈 倒啊!」

大家都大笑,等他們笑聲停止,我這才宣佈:

「今天晚上,你們吃我這一頓素菜,不能白吃,現在你們既然上了我的鉤,我可得本利齊收了!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個從巴西來的小男孩,路過此地,不幸急 病,已經昏迷地躺在兒童醫院加護病房,在死亡邊緣上掙扎,他父子在此無親無友,流落無依,也沒有什麼錢……」我把T先生父子的故事詳細報告之後,就向大家 說:「現在我向你們大家化緣,口袋有多少錢,請都盡力捐出來,大家等一下到兒童醫院送錢給T家父子去!」

大家紛紛贊同,都說:「應該!應該」人人都從口袋掏錢。我就指定兩位年輕的朋友:「子善和祥麟,你們兩個負責數錢和統計記帳。」

人人熱心踴躍捐款,一些人就不斷地再向我打聽有關T先生父子的情形,關切之情,溢於言表,大家都說:「馮居士這件事做得很對,我們應該幫助T小弟。」

「我今天是敲你們竹槓呀!」我說:「這一頓飯太貴了!」

「我們心甘情願被敲,」大家笑道:「這頓飯再貴也值得!」

不到半小時,捐款就都籌齊了。兩個年輕小伙子拿名單帳目給我看,加幣美元合計起來有一千七百三十一元之多。我把那一大迭鈔票和名單高舉向大家宣佈。包括從香港來的常仁與常智法師和張見甜小姐,大家一起鼓掌歡呼!

「錢捐了!」我說:「現在我們大夥兒上兒童醫院去,願去的跟我走,不去的留在家中看電視!」

有一半人數要跟我去!自然都是那些年輕小伙子!

於是,五輛汽車,由我帶路浩浩蕩蕩,在夜晚十點半,輾著雪地,馳向兒童醫院!

到達醫院大樓,大廳上已經寂然無人,我們十多二十人衝進去,把值夜班的人員嚇了一大跳!「怎麼一回事?」他笑問:「紅衛兵突襲嗎?」

我們人太多,來勢洶洶,難怪嚇倒了守衛員,我連忙叫大家坐定在沙發上,保持肅靜,由我獨自上前去詢問。

「是靜坐佔領?」那位洋人守衛員又笑問。

「你真幽默!」我笑:「閒話少說,請問復活節招待所在哪兒?我們要去看一個小病人的父親——昨天我安排他住在那兒的。」

「啊!復活節招待所!」守衛說:「我也不知道,你去問裡面的人吧!」

復活節招待所,英文叫EASTER SEAL HOUSE,是本地的天主教徒與基督徒用每年在復活節義賣郵票、花卉等等所得的善款來建成的一座招待所,專門招待那些貧苦遠道的小病人的家長暫住的,收費 是每人每天六元加幣,比外面的旅館便宜十倍,可是設備很齊全整潔。我一向知道這些熱心的耶教徒設有此一旅舍來服務兒童醫院的小病人的父母。這是一座非牟利 的招待所,前一天,我為了T先生與幼子的居住問題,特別打電話去給醫院辦公室,和一位「社會工作人員」,英文名叫Pamela潘美娜的女士商量,請她叫醫 院寫了證明書,讓T先牛與幼子得以住進招待所,免得天天睡在醫院走廊上。這時候已接近午夜,我知道T先生必定已離開病房到招待所去了,我卻不知道招待所在 何處,我以為它必定會在兒童醫院之內。

這時候醫院各部門都熄燈了。只有急診處還有燈光,守衛員帶我進去,我看急診處也忙得很,醫護人員都在忙著照料急送進來的小病人。我真不敢上前去打擾,沒奈何,來到櫃抬前面詢問吧!

那位白人護士小姐十分和氣:「啊!復活節招待所麼!它不在兒童醫院範圍內,它在橡樹街三九八一號,就在醫院外面,下一個街口的對面,我畫一個圖給你。」

一向見慣了中外「晚娘面孔」的護士小姐,這次來到兒童醫院,發現他們的護士小姐態度完全不同,幾天以來,碰到的每一個都是那麼有禮貌,熱心助人、和 氣,給予我印象極佳。這一家「示範醫院」真是與眾不同,顯然是院方的政策與訓練良好的結果,但願每一家醫院都能向這家兒童醫院看齊就好了。

拿了地址圖樣,我道了謝,回到大廳,對大眾吹一聲忽哨,用英文說:「Monkies,Follow the Leader!(猴子們!跟老猴子走!)」

我一向自稱猴子,以孫悟空自況,好朋友們都知道的,他們也不介意我喊他們為Monkies,他們也常笑指我是齊天大聖。

大家擁簇著,出了大門,嘻嘻哈哈,嘰哩呱啦,擠上了汽車,跟隨咱這老猴頭,浩浩蕩蕩又開出了醫院廣場,直奔橡樹街而來。

復活節招待所是一座新建的三層洋房,大廳鋪了紅地氈,燈火輝煌,卻寂然無人,我們進去,找到了櫃抬,一位白人中年婦女在值班,微笑相迎,態度很好。

「請問,有一位T先生和他的小孩住這兒嗎?」我問她:「可以請他出來嗎?」

「有的!」女職員很有禮貌笑答:「您是彼得斯神父吧!兒童醫院已經有電話來通知說您會來。」

我又再變成了彼得斯神父了,何妨再冒充下去!像我這樣猴頭猴腦的神父,不把真的神父活活氣死才怪!可是在後來的三個月中,人家都一直尊敬地喊我為彼得斯神父。

彼得斯神父帶領眾人在大廳坐下,不久,T先生從升降機出來了,身上只穿著襯衣和西裝褲,赤著足,容貌十分憔悴慘白,兩眼浮腫,顯然是多日來缺乏睡眠,他像是剛從睡夢中被喊醒,有些不很清醒。

「T先生!」我喊他。

「啊!是馮居士!」他驚喜不已,緊握我的手:「怎麼這麼晚來了?」

「你看,我帶了好多朋友來看你!」我環指眾友:「這位是嚴熾堅和太太,這是香港來的常智法師與常仁法師,這是張見甜小姐,這是賴文彥,這是王祥麟, 這是黎子善,這是李偉強,這是陳先生和他太太……。」我一路介紹下去,有些人的中文姓名我記不住,只記得英文名。「我們才來了一半人,還有一半在家裡沒 來。我們今天晚上除夕聚餐,大家臨時捐出了一點點錢,特地送來給你和小保羅做生活費的,請你別嫌少。還有,我母親做的素菜素麵給你和小保羅吃。」

T先生眼中溢出了淚水,嘴唇顫動,很忸怩不安地說:「那怎麼可以接受?」

「可以的。」我說:「T先生,你收下吧!錢雖很少,卻是大家的一點心意,都是很誠心的!」

「我……我還可以維持……」T先生說:「你們的錢,我不能接受!」

「我知道你只帶來了一千多現錢美金旅行支票。」我說:「我也知道,你在此地沒有親友,我還知道巴西同來的E小姐也因有事昨天先回台北去了,你身邊的 一千多元能維持得了幾天的生活開支!你不必客氣推辭了,我們都是很誠心誠意的,請你收下吧!先應付一些日子再說,往後,我會發動社會大眾來幫助你。」

我把錢鈔和捐款名單塞進他的襯衫胸口口袋。他兩手掩面,我知道他在哭泣,大家也都看得出來,本來吵鬧嘻哈不休的這批年輕人,這時候也都肅靜無聲。

我讓T先生的情緒稍微平靜,然後才又對他說:「時間很晚了,你明早還得上醫院去看小孩,你現在還是回房間去睡覺吧!我們告辭了,改天再來看你!」

「馮居士!」他抬起淚眼望著我:「我不知道怎樣來謝謝您和您的朋友。」

「不必謝!」我說:「我們都是佛教徒,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你是信佛的,不是嗎?」

「是的!」他哽咽說:「我是佛教徒!」

「那就好了!這一點小意思,請不必放在心上。人類是應該互助的,不是嗎?何況們彼此又都是佛教徒呢!」

「將來,」他說:「我回巴西以後,一等到經濟情況好轉,我會用你們的名字,捐出同樣的錢去給孤兒院,作為報答你們的恩德!」

「將來再說吧!現在別想那麼多!」

正談著,管理員來說:「T先生,你的孩子在樓上哭著要找爸爸,他很害怕,你快回去房間吧!」

「你快上樓去看看小保羅吧!」我也催促他:「我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大夥兒走出大門,我墊後。臨別,T先生望著我,忽然就熱淚迸流,我趕忙擁抱他,安慰他:「不要擔心,不要難過,信任觀世音菩薩吧!我會為你祈禱,祈求觀音菩薩加持小孩轉危為安!」

T先生含淚目送著我們離開,門外是大風雪,我踏著冰雪,低頭鑽入汽車,駕車的是祥麟,前座坐的是偉強,我在後座,汽車開行,我看見T先生仍然依依不 捨地在招待所玻璃大門內含淚向我揮手。雪花飛舞,微雨斜潑,忽然地,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熱淚了,我掩面哭了起來,多麼可憐的人啊!父子三個流落異國,無親無 友,沒有錢,孩子在醫院,在死亡邊緣上掙扎。「觀音菩薩啊!」我祈求著:「您加持於這流落異國的父子三人吧!別讓那病孩子死在加拿大,要讓他活著回到巴西 他母親的懷抱去!」

那孩子還能活麼?

醫生們對我說過多少次,他隨時都會突然死亡,他能活一分鐘就算一分鐘幸運了!

一九八九年元旦來臨了,子夜正十二時,海灣的各國輪船一齊鳴響汽笛,響徹雲霄,海灘上升起數百團七彩燦爛的花火,照亮了夜空,瞬現瞬滅,又是一個新年的開始了!我母親早已睡著,只有我獨自憑欄觀看煙火,每年元旦,我都有很多感慨,今年感慨更多了!

這一九八九年,將是中國人多災多難的一年啊!六月斷腸時,ZG的機槍鋼彈將會在北京天安門大肆屠殺無辜的徒手青年,ZG的五六百輛坦克將會把青年們 輾壓成血肉模煳的爛泥!這些預見的景象,是多麼真實,可是,有預見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挽救這一場未來的浩劫,寧願什麼都不預知也罷!

我的心難過,無法形容,我同時又惦記著T小弟的病況,天安門的事是未來的劫難,T小弟則是當前在死亡邊緣掙扎之中,那麼可憐,那麼淒涼,而我卻無能為力,人的力量是多麼渺小啊!

除了祈禱,我還能做什麼?

望著那雪花飛舞的夜空與燈影闌珊的海灣,我跪下來,向著觀世音菩薩祈禱,新年我唯一的奢願,就是祈願我母親平安和眾生都得脫苦厄,也祈願T小弟能脫離死神的掌握!

新年三天假期,都在應付訪客應酬熱鬧中匆匆渡過了,應酬比什麼都勞累,我這幾天什麼事都不能做,累得只想好好睡一睡,而我心則在惦念著T小弟。

元月三日下午,我與艾醫生通電話,他仍然表示T小弟情況極不樂觀,我提及T先生父子的居留簽證問題,請他以兒童醫院主治醫師名義寫一封公函,以便T 先生持去向加拿大移民局申請續期簽證。我說看來T先生需要三個月簽證,無論T小弟是吉是凶,T先生都需要在溫哥華停留一段時期照料。

艾醫生欣然答應,這使我鬆了一口氣,我隨即就打電話給羅午堂伯伯。我問他:「萬一T小弟不幸不治去逝,佛恩寺可否考慮給我面子,免費為小弟做一場超度?」

「沒問題!」羅伯伯慨然允諾:「我會和佛教會講情,不過,萬一T小弟不行了,你打算怎麼把他運回巴西去呢?」

「我打算勸T先生同意把孩子遺體火化,把骨灰帶回去,也只有這個方法而已,因為航空公司多數不肯裝運屍體,他們怕有病菌病毒的危險,而且,要經過加拿大、美國,還有南美洲的幾個國家的衛生當局批准,很不容易!」

這些話,暫時都不便與T先生商量,怕他受不住打擊,但願他不會面臨到那麼殘酷的事實吧!一個父親,萬里跋涉,原擬把孩子帶回台故鄉給老人家看看,誰料到未竟全程,竟要把孩子的骨灰帶返巴西,多

麼悲慘啊!更悲慘的是,孩子的母親竟不能見孩子最後一面!

我覺得我必須說服T先生,讓我去通知他的太太,叫她從巴西趕來看孩子最後一面!

晚上我與T先生通電話,首先我問他申請簽證的事進行如何。他說L小姐駕車送他去見過移民官了,不過並沒有拿到簽證,他說:「移民官說艾醫生寫的公函不合移民局規定格式,不能受理。」

「真可惡!」我說:「太官僚了!這分明是有意刁難嘛!待我明天打電話去質問移民宮為什麼這樣找麻煩!現在我得和你再談談另一件事!T先生,看情形, 你是必須在加拿大暫時住一段時間了,無論小弟發生什麼變化,是好是壞,你一時都走不了的,你這樣子不肯通知你太太,又不肯通知你在台灣的親人,他們都不知 你的消息,還不知著急到什麼樣子呢!這父子三人怎麼失蹤啦!怎麼毫無音訊呢?你自以為免得拖累他們擔憂,可知你這樣害他們更擔憂痛苦麼!」

T先生在電話那一端飲泣著,不住喃語:「馮居士,不要讓他們知道!不要!不要!」

「我明白你的心情很矛盾,你怕害你太太和親人擔憂,又怕拖累他們,更怕失去面子,是不是?我很瞭解,人人出了國,都應該溷得體體面面,沒有回頭向國 內伸手求助那麼丟臉的!但是,你要明白,你能瞞住一輩子嗎?將來早晚還是會人人都知道的,你別再那麼猶豫吧!快將你在台灣的親人的電話告訴我,讓我打電話 去通知他們;快將你太太的電話也告訴我,對了,在巴西你可認識什麼人有傳真機?我可以立即拍一份傳真去,叫他們轉交給你太太,又省錢又快捷!」

「馮居士,我不能……」他還在畏縮。

「我可得責罵你了!」我發怒叱喝:「T先生!你這樣做,對嗎?對得起你太太嗎?」

T先生不敢再爭辯,他終於把台灣和巴西的電話都告訴了我。我這才溫和地說:「你放心,我會適當處理的!」

那天午夜之後,我拍發一道傳真FAX給已經回到台北的Y小姐,請他代我打電話給T先生在台北的兩位妻舅。Y小姐是台灣人,我想和台灣人講電話,會比 我這個外省人方便得多,我另外又拍FAX給天華公司董事長李雲鵬居士及總編輯陳傳淨小姐,請他們代我打長途電話去彰化給T先生的岳父母,和在中壢市的父 母,我知道老一輩的台灣鄉下人國語講不通,而我的台語也不濟事,二十多年沒講,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必須請台灣籍的陳傳淨代我打電話去,免得我和對方 「雞同鴨講」,越講越不通!

我隨即又拍發一封FAX到巴西聖保羅市去,給當地的一家台灣人開的旅行社。我的電文寫著:「T太太:你的丈夫T先生與兩個孩子仍在溫哥華,大孩子因突發急病,現住溫哥華兒童醫院,情況尚難確定,見字祈即打電話與馮居士聯絡。」

T先生說過可以寫中文拍發,我就寫了中文,誰知那家旅行社老闆雖是台灣人,卻是巴西土生,不懂中文,店內也沒有看得懂中文的人,這真是海外華人的悲 哀,又一宗不懂中文的故事,旅行社收到了傳真電文,竟擱置不理,直到幾天之後,才有懂中文的人看見,催他們轉告T太太去取。那已經耽誤幾天了!

次日,我打電話詢問移民局,對方盤問我的身份姓名半天,然後答稱:「你不是當事人,沒有資格詢問移民桉情!」立刻就掛了電話,真是官腔十足,中外一樣!

我可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人,我立即再撥電話,要求和移民局的公共關係主任談話,公關主任也不接電話,由他的女秘書代答,也是同樣官腔十足,一點也不客氣,令我回憶起美國領事館的官員態度。

我也不是善類,我火了!立刻就威脅對方:「公關主任若仍不聽電話,那麼我就舉行新聞發表會,將你們的態度公佈,讓全世界都知道你們怎樣官僚化,怎樣欺負不幸的人!」

威脅生效了,公關主任狄遜先生親自接聽電話,他倒是很有涵養,一點也不光火:「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幫忙嗎?為什麼要舉行新聞發表會那麼緊張?」

「很好!」我說:「我要請問你們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拒絕簽證給一個可憐的急病過境小孩和他的父親?你們要把一個垂死的小孩從加護病房抓出來驅逐出境 嗎?這就是素來自詡是人道主義的國家加拿大的移民局嗎?為什麼連問都不准我問一下?當事人不懂英語,他不靠我詢問,靠你們嗎?這是什麼服務態度?」

我一連串放鞭炮般地咆哮,我可不是真氣壞了!

「請慢一點說!慢一點!」公關主任說:「到底怎麼一回事,請說明白,只要能做得到,我一定會幫助你!」

很多洋人就是這樣,吃硬不吃軟,辦什麼交涉,你太客氣是不行的,凶一點,反而逼得他低頭!

我把這事情說明白,並且質問他為什麼要那麼為難這可憐的三父子?

公關主任說:「待我去查明了內情,再打電話給你吧!」

「希望你給我滿意的答覆!」我說:「否則,我仍會不斷打擾你!」

可能也是怕我再打擾,他果然不久就回電話了:「我們已經和兒童醫院聯絡過了,證實此事確屬實情,不過,彼得斯神父,很抱欺,你的朋友T先生是逾期才 來申請的,於法不合,現在他已經是非法居留身份,我們不能當作申請續期簽證處理。必須當作非居留者桉件,向渥太華報告。而且,醫生的證明書也不合移民部標 准規定,你必須叫醫生重新寫一份,我們會將規定要求項目列出,致電艾德理醫生。」

「再寫證明書倒也罷了!」我氣憤地說:「但是,T先生父子是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未逾期就來移民局申請延期簽證的,是你們叫他一月三日再來的,你們怎可以指控他逾期!這樣也算公平嗎?」

「無論逾期不逾期申請毫無區別,他現在仍是無簽證的非法居留身份!」他說:「他上星期五是否來申請過,我們不管,他必須以非法居留者的身份前來重新 申請。還有,他必須摧帶四張最新拍攝的半身護照照片,須由照相館蓋印證明拍攝日期在一個月之內,同時、把醫院的正式合規定寫好的證明書也帶來,銀行存款證 明書也帶來,我們才可以接受他的申請,轉呈渥太華批示。」

「那麼,他可以暫時居留看守他的病孩嗎?」

「我們不能提供任何保證。」他說:「批准與否,全由渥太華移民部批核!在理論上,在法律上,他已經是非法居留者,他的動向,必須向移民局報告,每天打電話來報告一次,假如他有任何問題,我們樂於回答!」

說了半天,還是官僚作風!真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加拿大移民官比美國的也好不了多少,真令人為之氣結!我忍住心中的憤怒,再問一個問題:

「你們不會驅逐他出境吧?」

「在法律上,我們有權隨時驅逐任何非法居留者!」

我心中非常光火,我痛恨這些官僚主義作風!看來我是不得不招待記者了!我是公民,大可以對新聞界大肆抨擊移民局,但是,投鼠忌器,我可以兇惡地罵栘 民局,卻不得不顧慮到T先生會受到移民局什麼報復,所以,我只好暫時忍下這口氣,不再發怒,我祇是要求知道T先生桉件的檔桉號碼,讓我下次打電話詢問方便 提桉,這一點,他倒沒留難。

「照規定,是不可以告訴非當事人的。」他說:「你是神職教士,又是他的代表人,我破例告訴你。他的檔桉號碼是:五四二二二一九o八一。你要查詢,請提號碼。」

「謝謝你!我會再和你聯絡!」我說:「在我掛線之前,我有一個請求,請移民局本著人道主義,暫時不採取對T先生父子的法律起訴行動!」

「我們盡量拖延,但是,不能保證!」

「假如你們不顧人道主義而驅逐T氏父子,我會盡我一切力量抗議!也會召開新聞發表會招待記者!」

談話並沒有什麼結果,我也不知道我的威脅有用沒用,我知道移民局不會賣我的帳,我心中已有準備,必要時真的大幹一場。

我打電話叫T先生立刻去照相館及移民局,但他說L家父女都上了班,沒人開車載他,他又不認得路,我於是打電話找王祥麟,這位二十五歲的男孩很熱心,也正好是他的休息日,他慨然地應承,立刻就去接送T先生。

醫院的新證明書有了,照片也有了,銀行證明我也另外給他準備了,T先生的申請卻依然毫無結果,移民局只是收受了他填的申請表格,就叫他回去候訊,本來是很簡單的事,移民官的官僚作風卻把它弄得那麼複雜,不肯簽證。

祥麟說:「本來那位女職員已經肯蓋印給T先生三個月簽證,誰知她送進去簽證時,就給上級移民官打了下來,說要呈給渥太華候審。」

我就知道這是移民局有意刁難。我光火了,又再打電話給移民局,質問那位公關主任:「為什麼你們可以網開一面,准許成千成萬的中美洲自稱難民的非法入 境者居留,還給予福利金,給予旅館招待,卻對這T氏父子那麼苛嚴?T氏父子並沒有要求長期居留,只請求准許他們暫居三個月而已,一等孩子出院就走,而且, 也沒有申請加拿大政府救濟,我們有錢支持他,你們為什麼非要這樣為難他?」

公關主任這一次不回答我的問題,只說:「我把你的電話轉給主管的移民官,你和他談吧!」

「我正要找他!」我說:「請快點把電話轉過去!」

那位洋人主管,態度還算客氣,可是他問我:「我們有幾點不瞭解,為什麼T先生把一個重病的孩子帶來加拿大?為什麼他要在溫哥華停留?為什麼不早不晚,孩子就在溫哥華病倒?為什麼他會知道把孩子送進兒童醫院?」

「你是懷疑他故意利用七天的過境簽證,來加拿大做非法居民?更懷疑他有意將病重的孩子帶來,作為非法長期居留的藉口?」

「我們不能不從每一個角度去審查,」他說:「是的,坦白地說,我們有五點懷疑!」

「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我說:「第一 ,T先生是帶兩個孩子回他的祖國台灣鄉下去探望孩子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第二,孩子已經在巴西經過他的醫生允許旅行,孩子在起程之時,並無病發跡象。第 三,他們是利用這七天在多倫多溫哥華過境觀光。第四,不幸地,孩子病例,被送來向我求救,他們並不知道有什麼兒童醫院,是我主張他們送去的。」

「你和他們是什麼關係?是親屬嗎?」

「不是,他們與我毫無親屬關係。」

「是朋友嗎?」

「也不是。」

「你認識他們多久了?」

「以前從未見過他們,是這一次他們登門來求救,才第一次見面的。」

「而你竟那麼熱心幫助他們?」他說:「這不是有些不尋常嗎?他有給你任何金錢酬勞嗎?」

「移民官!」我發怒道:「你的問題太不合理了,而且含有侮辱誣陷!我可以告訴你,我與T先生完全不認識,也無親屬關係,我也沒受到他任何的金錢作為 代辦居留的酬勞,我幫助他們父子,完全出於人道主義與同情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人都會這樣做的——除了你們移民官!你們的多疑是毫無理由的!」

「我仍然不明白,T先生為什麼會找上你向你求救?溫哥華有那麼多的華人,他為什麼不去找他們?為什麼不找華人社團,偏要找上你?」

「他們早在巴西就聽說過我的名字,知道我一向喜歡幫助不幸的人,請你別忘了我是一個多少有些知名度的佛教作家和慈善工作者!」

「這些也都說得過去!」他說:「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他們為什麼不經美國洛杉磯夏威夷飛台北,卻要繞一個大圈,從巴西飛來北方的加拿大?」

「移民宮!」我再次發怒厲聲叫道:「最好你先回學校去再修修地理課和數學。」

「為什麼?」

「難道你竟不知道地球球面幾何學嗎?」

「這跟它有什麼關係?」

「地球的南北距離比東西距離略短,使地球稍呈扁圓形,你不知道嗎?巴西聖保羅向北直飛,經邁阿密,到達多倫多,再經溫哥華,西北飛往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然後西南飛,沿著堪察加海岸,西南抵東京,這一條航線,票價便宜兩百五十美金,你知道為什麼嗎?」

「航空公司競爭!」

「那不是主要的原因。」我說:「真正的原因是這一條航線比南線經洛杉磯、夏威夷路程短些,少了兩小時的航程!」

「怎麼可能?」他說:「巴西不是在南半球嗎?」

「巴西聖保羅是在加拿大的東南方,只隔大西洋的南半球,若飛南線,須經過很多國家,例如厄瓜多爾、宏都拉斯、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墨西哥才到美國洛杉磯,飛夏威夷,那是赤道航線,赤道比子午線長一些,所以南線是較長的,停站也多,時間就長些,懂了吧?」

移民官主管被我說得啞口無言,過了幾秒鐘才說:「我真不知道有這些情形,在我們一般人看來,總覺得他毫無理由要經過加拿大飛往台北!」

「巴西現在的新航線就是採取經由加拿大飛台北,」我說:「你不妨向加拿大航空公司打聽。」

我似乎已經折服了移民官,事實上,他仍然不肯給予T先生三個月簽證,他仍然說須由渥太華移民部審核。

幾次的談話,他都辭窮了,他都沒有充足的理由駁斥我,他終於這樣說:「我只能這樣說,移民局保留採取法律行動起訴及驅逐T氏父子的權利,至於何時執 行,那是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告訴你,而且,現在看來那孩子已經活不成了,死亡是旦夕的事,只要等孩子一死,T先生也沒有再停留的必要,當然我們會准予他幾 天時間處理孩子的喪事,然後,T先生自動離境,這桉也就結了,他實無申請三個月居留的必要,除非他是另有意圖。」

「T先生並沒有意圖在加拿大久居。」

「你能保證嗎?」

「我能!」我說:「經過此事,倘使孩子死了,溫哥華是T先生的傷心地,他跑還來不及哪,怎會再滯留下去!」

我隨即又與兒童醫院艾醫生談話,艾醫生是一位很有正義感的仁慈醫生,他對於移民局的官腔也感到很不滿,於是他自己也打電話去和移民局主管理論,醫院的公關主任和社會工作員也都分別向移民局交涉,我與她們每天通電話交換資料與戰略。

我們的共同努力,仍然沒法子說服移民官給予T先生三個月的居留簽證,移民局仍然把T先生父子列入非法滯留者的黑名單內。不過,我認為,至少我們已經 獲得小小的勝利,那就是,移民局不至於立刻採取行動起訴T先生將他驅逐出境了!我說過的,假如移民局對T氏父子下驅逐令,我絕不會就此放過他們,我一定要 和他們周旋到底!我個人渺小,沒有什麼力量,但是,我的意志不會屈服在強權之下。

那一夜的下半夜,我剛睡著不久,就被電話鈐吵醒了,看看時鐘,是清晨四點多。「一定又是台灣或者香港的什麼人打長途電話來了,」我抱怨著:「也不管人家死活的,連睡眠都給你們剝奪了。」

事實上正如此,很多人打長途電話來,往往是在溫哥華時間下半夜,一點,兩點,到清晨五、六點,把我吵醒,本來就睡得晚,經常忙到午夜後才能休息,剛 一合眼,就被電話吵醒了,弄得終日精神疲乏不堪,平均每夜不知能否獲得三小時的睡眠!整夜都在應付那些長途電話,美國洛杉磯的什麼太太打來說她睡不著,紐 約的打來訴說兒子不聽話,台灣的問佛像擺設得好不好,馬來西亞的說他肚子痛,印尼的問丟了的鑽戒在何處,香港的問有什麼妙法可以移民加拿大,能不能擔保他 一家?新加坡的說有人中了「降頭」叫我破解……我也只是一個凡夫俗子,那有許多精神應付那麼多人?我也得休息的呀!做醫生的辛苦,也還有休息的時間,我可 連睡眠的時間都被人剝削殆盡了!怎不煩惱!

「辛米郎?」電話聽筒內傳出粗暴帶著怒氣的聲音,是一位台灣人老先生的大聲叱問。這樣子打電話給人家不自報名,卻先叱問對方是什麼人,這樣沒禮貌的電話!

「林是辛米郎?林先講!」我也不客氣,立刻回敬。

「我這是台灣,我的外孫怎麼會去了溫哥華?又怎麼會有急病?」對方仍然沒有說明身份姓名,不過,顯然聽出我的台語是外省人,所以他改用國語質問我:「你快講!到底怎麼一回事?」

原來是T先生的岳父,顯然台灣一般人打電話都這麼凶的,我們在國外的人打電話,都先自報姓名,講明原因,也總講些禮貌,哪有這樣子凶巴巴的!我真想把電話掛斷!

我受的電話氣太多了,就多受一次吧!看在T先生的分上,我於是平靜地把T小弟的情形大致告訴這位J老伯。誰知道他一點也不相信。

「不可能!不可能!」他咆哮地叫道:「我的外孫有急病,怎麼我女兒沒告訴我!要你外面人打電話來!你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

「你的女婿現住在溫哥華復活節招待所第二十六室,電話是七三六三四七五你不妨打電話去問他吧!若找不到,就打到醫院加護病房去,號碼是八七五二三四 五,你找個會講英語的人打過去喊到了女婿,你才問清楚好了!我的目的只是通知你,希望你和女婿聯絡上,並且希望你們親戚準備一點錢寄來給你女婿急用,他現 在沒有什麼錢,你外孫的醫療費,每天就得一千五百元加幣左右……」

「不可能!」J老伯不等我講完,就發脾氣怒吼咆哮:「我不相信!哪有這樣巧的事,一到加拿大就急病?算了,不講了!」

他突然掛了電話!我愣了好一陣子,我是委託天華公司打長途電話去通知T先生的兩位妻舅的,沒想到,兩位都沒打電話來,J老伯可打來了,聽他的語氣, 顯然在懷疑我是什麼大騙子企圖向他家騙取金錢?也難怪他,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T先生又不肯通知他,我也聽說過有人向台灣行騙,說他們在國外的親人得了 急病,向他們討索金錢。也許這種情形在台灣屢見不鮮,以致J老伯不得不謹慎小心問個明白吧!可是,語氣那麼凶幹嘛!這可好,我熱心真心幫助T小弟,現在反 被他外公疑心是騙子歹徒了。不能說對此事全不介懷,要修到不生瞋心,可不是容易的事啊!凡夫俗子就是凡夫俗子!

暫時我不去生這個閒氣,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呀!看情形,T先生的岳父母和妻舅全家都不會置信,也不會寄錢來接濟T先生的了。到底他們還是外戚,也許T先生的父母兄弟們態度會比較關切一些吧!我於是打了傳真電話給台北的Y小姐,請他代為用台語通知T先生的父母。

Y小姐很快就回覆我,她說已經分別打電話給T先生在中壢的姐妹和父母,但是,他們的反應很冷淡,也都表示懷疑,沒有一個打電話再去詢問她。Y小姐留 言給他們:「我還有幾天就到溫哥華去,你們有什麼衣物要我帶去給T先生和孩子,可以送來我家,我願意替你們帶去給他。」可是,T家親人沒有一個把衣物交來 給Y小姐,也沒有打電話給她。後來,Y小姐到溫哥華來提及此事,我聽了心裡很難過,T家的親人,為什麼那麼多疑呢?為什麼不打電話到溫哥華來問一問T先 生,那不就一切疑雲消散了嗎?抑或是這些親人都無親情?

我自己再觀察一下,才知道T氏夫婦與親戚的關係不很和諧,原來,T先生是客家人,T太太的娘家是閩南人,男家講的是客家話,女家講的是閩南話,客家 人與閩南人,在台灣一向頗有隔膜,甚至有些互相歧視。當初,T先生與T太太結婚,就遭到雙方家長的極力反對!T家不承認這個媳婦,J家不承認這個女婿,雙 方拒絕對方,都不來往!T先生與太太在台灣遭受到親戚白眼,才不得不發憤遠渡重洋,移民到巴西去謀生。十年來,在巴西艱辛奮鬥,好比是放逐,也仍然得不到 雙方親人的諒解,T氏夫婦的遭遇,也足可寫一本感人的小說了!難為這對夫婦怎麼樣在忍受那些精神痛苦!在異國撫養兩個孩子,無親無友,孩子又有不治之症, 兩口子無論怎麼胼手胝足,掙來的錢,也還不夠為孩子支付醫療費用的呢!

孩子患的是先天性的遺傳基因疾病,這是現代中西醫學都還未能醫治的怪病,他的骨髓不能造血,脾臟的功能也很低。這種病人,是很少能生存到十四歲的——醫學史上是這樣說。早在孩子才兩歲的時候,台灣的醫生們就說過這孩子活不到十歲,而他今年正好是十歲!

可憐這對T氏夫婦,十年來是在什麼樣的精神痛苦壓力之下掙扎啊!

他倆的愛情婚姻遭到雙方家長親人的反對,他倆生育的孩子,卻又有這樣嚴重的怪病!

小孩的病,從法眼看,當然可看出前生的種種業力。從醫學觀點來說,則是因為他的父母雙方都含有這種地中海型惡性貧血的遺傳基因,以致生下的小孩就是 雙倍的病人!當初T氏夫婦,為了愛情,不惜犧牲與親人的關係,遠走巴西,也沒驗過血,他們婚前並不知道雙方都含有隱性疾病基因,多麼可憐值得同情的孤苦的 一對情侶啊!難為他倆是怎樣在忍受這一切的壓力與痛苦!這是多麼偉大的一個愛情故事啊!

我運用天眼慧眼法眼,這時才看出了T氏夫婦的辛酸血淚史,我心裡越發同情他們了!我決意一定要盡我一切力量幫助這對可憐而又勇敢的情侶,或者有一天,當我再恢復寫小說時,我會用他倆的愛情作為藍本來寫一本書,現在我太忙,只能這樣簡單敘述。

不管怎樣說,我認為他倆的父母與親戚,未免太冷酷無情了吧!為什麼不肯向這對孤立無援的夫婦伸出援手?

可能是T氏夫婦一向也因為太傷心而少與親人聯絡!也可能是他倆經濟上不寬裕而致較少餽贈親友!一般國內的親人,總是期望在國外的子姪親屬多多匯錢回 去,明明並無需要,也要向親朋誇耀:「我的兒子從外國寄了一萬元美金回來給我過年。」這樣才有面子,我自己就有這樣的痛苦經驗回憶!當年,我在加拿大失業 多年,只靠筆桿寫稿賣文維生,捉襟見肘,自顧不暇,母子節衣縮食,也得每月匯錢給在香港的父親,他並無急需這些錢,可是,他若收不到,他就覺得「沒有面 子」「不能見人」!或是傷心地說:「我小兒子不顧我了!」父親並不知道我母子無錢付太多的暖氣費,竟要在雪地拾取荒木枯枝做柴火,也不知道我多少個晚上只 能吃兩片麵包和一杯清水,他更不會知道我曾經到人家果菜公司的後院大垃圾桶去挑拾可吃的廢棄果菜,只為的要節省一點錢,可以匯寄回去給父親,讓他每天上茶 館喝茶與他的朋友聊天,誇耀一下:「我的小兒子多乖,今天又寄了五百元美金來!」父親與我很無緣,不肯來加隨我生活,有兩大原因:一、我不肯結婚,他很生 氣。二、我吃素,他受不了。愛吃蹄膀的父親,不聽我的勸告,終於因膽固醇太高中風逝世了!子欲養而親不在,還有比這更痛心的事嗎?

我還在這裡批評父親麼?只是感懷而已!也許T先生因為在巴西討生活太艱苦,又需長期為兒子付出太高的醫療負擔,因而可能忽略了對父母與岳父母的甘旨之奉!也許是老人家們不接受T氏夫婦的孝敬,仍然懷有餘恨!

這些親戚長輩,假如一向不喜歡這對夫婦,卻為什麼也置孫兒於不顧!難道孩子這一生有罪過嗎?這兩家的老人家與姻親們啊!你們未免太冷酷無情了!怎麼連電話也不打來問一問?怎麼也不寫一封信來問一問?

如果他們疑心我姓馮的是歹徒是騙子,他們能不能寫信去醫院問一問T先生嗎?他們至少也該問一下小孩情況怎樣吧?

我很難過!很難過!不是因為被他們懷疑是騙子而難過,我是為了他們的冷酷無情而痛心!

好吧!他的親人不肯幫助這可憐的父子三人,任由他們流落在異國自生自滅,我這個陌生人姓馮的大騙子可要盡力去援助!

我有兩個方桉,一是招待記者,呼籲社會捐助。二是呼籲台灣旅加同鄉會出面發動募捐。我覺得我首先應該做的是找台灣同鄉。

我不是台灣人,我打電話去給一些台灣人向他們求助,他們都覺得詫異,有些人問我:「你不是台灣人怎麼也管起台灣人的事來了?」「他是你什麼親戚?」「為什麼不找他自己的親人呢?」

甚至還有一位先生這樣說:「姓T的是苗栗的客家人,不是台灣人,跟我們沒有關係!」

我氣得發抖,發怒叱罵:「X先生!請問你!苗栗客家人不是台灣人,是什麼人?他不是中國人嗎?你自己不也是中國人嗎?你怎麼居然說客家人不是台灣 人,與你無關!眼看一個中國同胞流落異國,兒子重病垂危,在死亡線上掙扎,沒有錢,沒有親朋,你也不生一點點同情心嗎?先生!他是講客家話的,你是講閩南 話的,你就不肯出錢出力幫助他父子嗎?讓我告訴你,我不是台灣人,我是廣東長大的北京人,我這個老廣,是第一個發起幫助這個客家人的。我們那天晚上聚餐, 捐錢送去給T先生,我們三十六人之中,三十四個是廣東人,只有兩位是台灣人,我們都沒有想到什麼省籍之分。我們雖然捐的錢很少,但是我們心中都同情這T家 父子。我們廣東人先行發起捐助他一家,怎麼你是台灣人反而說他不是台灣人,你不慚愧嗎?」我忿怒地一摔把電話掛了。

那位X先生修養總算不錯,他沒有掛斷電話,他一直在聽我罵他。後來,電話響了,是他打來的,他很誠懇地向我道歉:「馮先生,請你原諒我!我知道我錯 了!我很感動,以你一個廣東人而能挺身援助一個陌生的台灣人,我太慚愧了!我現在知道我錯了!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他!現在請你告訴我,你要我捐多少錢?」

「我很喜歡你這樣明白事理,很感謝你!我不代收錢!」我說:「你願意的話,可以直接給T先生或是代他匯進兒童醫院他的帳號內,現在我需要你幫助我多找一些台灣同鄉出面來援助他父子,這是我自己做不到的,因為我不是台灣人,很少和旅加台灣人來往,這件事就要多拜託你了!」

「我一定盡力去做!」X先生說。他後來的確很出力,我很感謝。

另外,我仍分頭去尋找台灣同鄉會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現任的同鄉會會長王正飛先生的電話號碼,我叫賴先生打電話去用台語講話,後來,王正飛的太太打電話來給我,問我詳情,我就把T先生父子的事從頭說一遍,並且請她多多幫忙。王太太答應了,不久,王先生也打電話來。

「馮先生,我是王正飛,」他說:「我太太說您找我有事。」

「是的,王先生!我很抱歉打擾您,可是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好找您!」我說:「我本來認識你們台灣同鄉會的前任會長張政雄先生,我該找他,可是他回台灣去了,我又不太認識在此居住的台灣人。」

張政雄夫婦剛好在十二月初回台北省親,我拜託他倆攜帶我持念二十多年的唸珠兩串,送呈佛教慈濟醫院證嚴法師,請將之義賣,全部收入捐給該醫院建院基金項下,那時尚未知已經送到與否,更不敢預測有沒有人肯捐款,反正已經捐出了唸珠,我也就不再去想它了。

我將T先生父子的遭遇詳細對王正飛先生講一次,因為顯然王太太聽我講以後還是不太明瞭狀況,所以王先生要求我再講。

「T先生現在最需要什麼呢?」王先生問:「你要我效勞什麼?」

「T先生身邊沒有什麼錢,巴西只准他帶出一千多元美金,現在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他的親人在台灣又不相信我,都不接濟他。醫院每天的醫療費用是一千到 一千五百加幣,已經積欠很多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金錢的接濟,我認為最好的方式,不是直接給他錢,因為他放在身邊口袋,很容易遺失或被人偷竊,萬一是被偷 或被搶掉,那就白費了你們和我們的一番心血了!我主張帶他去銀行開一個帳戶,把收到的錢都存進去,以策安全。另外,我主張我們把募得的錢大部分直接匯進兒 童醫院T小弟的帳號內,代他一點一滴地償還醫療費,這座兒童醫院不是牟利的,它收到我們的捐款,也就可以照料更多的病童!」

「這主意好極了!」王先生說:「我馬上就開始發動台灣同鄉捐款!就照您的意思直接捐入他醫院的帳號內去!」

「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T先生身邊還帶著一個五歲大的小保羅,雖然很乖,總還是很年幼,沒有母親照料不太好,T先生常常把他放在招待所的樓上客廳自 己看電視,但是,小孩常會哭著找爸爸,招待所的職員已經向我報告過多次,我也是男人我不會帶小孩,醫院方面也不希望這小孩成天在醫院病房逗留。這件事,還 得請您費心,找台灣同鄉當中什麼太太小姐來幫助看管小保羅,好讓T先生專心在醫院看守大孩子。」

「好的,我一定宣佈!」

「還有,T先生帶來的衣服不夠,連雨衣都沒有,每天早晚冒著大雪和大雨步行來回於醫院與招待所之間,那段路程,每一程也得走十五分鐘至二十分鐘,萬一他自己也冷病了,可怎麼辦!」

「我們送雨衣雨傘去給他好了。」

「很感謝!那麼我們分頭合作支援他們父子吧!」

王正飛先生出面發起台灣同鄉籌款,這件事使我很感激,台灣人在溫哥華的一般經濟力量都很好,我深信他們必會大力援助T氏父子。

第二天晚上我再與T先生通電話,他告訴我:「王正飛先生和太太到招待所來過了,送了雨傘來,衣服我還夠穿,所以沒有接受。小保羅也有衣服,招待所裡 面暖氣很暖和,您不用擔心,另外有些台灣同鄉送來了食物和玩具,還有一位許太太自告奮勇來替我看管小保羅,她說以後每天都會抽空來照料他,帶他到她家去, 讓他的孩子和他作伴一起玩,這位許太太不是台灣人,她是廣東人,嫁給台灣人的,她會講台語,她人非常好,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許太太后來果然每天下了班就義務地照料小保羅,送給他玩具,帶他出去玩,帶他回家給他吃家常飯菜,對他愛護得無微不至。她的義行令我很感動,像這樣富於同情心的人真是太罕見了!她不愧是一位虔誠的好基督徒。

後來我和許太太碰面,我由衷地讚美她:「許太太您以一個基督徒也肯這樣熱心來幫助一位佛教徒,真是難能可貴。」

「人類不是應該互相幫助的嗎?」許太太笑道:「為什麼要有宗教畛域的區分呢?」

許太太是我所遇到的最開朗而且最富於耶穌的博愛精神的基督徒之一,她的義行,真令很多心腸狹窄的基督徒慚愧!舉例說,有一位基督教牧師駕車送他的香 港朋友游車河,經過我家門前,朋友下車來採訪我。我聽說牧師在車上等候,我就出去歡迎他也進來喝杯咖啡談談!這位牧師竟然當面斥責我:「你這裡是一個邪教 的場所,我不可以進去!也不可以和你說話!你是一個魔鬼的使者!」

當時的我,立即在胸前畫一十字,說道:「主啊!願您原諒他,因為他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阿門!」然後扮一個鬼臉,向他吐舌頭,兩手在耳朵上向他抓抓,把他氣得氣呼呼!旁觀的客人都忍不住大笑!

我出身於西方基督教學校,聖經是滾瓜爛熟的,最會引用金句或稍予改變來捉弄那些心腸狹窄的神職教士,叫他們啼笑皆非。上面引述的一句,是變了形的,但是有道理在裡面,因為這位小器的牧師根本不瞭解耶穌基督的真正教義是博愛沒有歧視的,聖經當中也從無指斥佛教的任何字眼。

有了熱心的基督徒許太太自告奮勇地看護照料小保羅,我安心得多了,T先生從此得以專心在醫院陪伴危急昏迷中的大兒子,不至於顧此失彼。

現在令我發愁的依然是醫藥費的問題。台灣同鄉會仍未能迅速地籌出一筆善款來,醫院行政當局數次要求我設法籌款,也要求我先將五千元加幣存入醫院作為 小孩的醫療保證金,我已經秘密做到了,並沒有告訴T先生或任何人。但是,五千元能支持幾天呢?只不過是三天半吧!醫院沒有再催我添存保證金,但是,我知道 必須趕快再籌款匯進T小弟的帳戶內,醫院未必會因為醫費未付足額就停止他的醫療,我卻想到,我們應該盡可能為他付帳,減少醫院的爛帳赤字,就是多添一分力 量來救助其他的不幸病童!但是,T小弟!你的父親沒有錢,你的唯一發心人馮居士也沒有錢!

人家寧願與電影明星一起去廟裡大堂義賣修廟,人家誰管你T小弟是死是活?

我想著想著,眼淚就淌下來了!

我卻並未放棄希望,我還有途徑,那就是招待西報記者,我明知洋人也不會熱心幫助T小弟這個巴西來的台灣小孩。可是我仍然存有一線希望,至少,我希望 能透過英文報紙把T小弟的情況向社會報告,能夠請到英文報出面募捐那是最好,否則,至少可以使T小弟成為新聞人物,那麼我未來對移民局交涉,也有一點點幫 助吧!

在溫哥華的主要英文報有兩家,一家是晨報,名叫「省報」,另一家叫「太陽報」,是下午出版的,兩家其實是同一家公司的。我打電話給省報的採訪部,他們表示沒有興趣,我轉而打電話給太陽報,反應也是冷淡的。

西報的路行不通,CBC電視公司的新聞與CTV兩大電視,也同

樣反應冷淡,不肯接受。

從私人關係籌募,我已經用盡了我的一切朋友關係,我認識的人,也大多數是「打工仔」,掙一天吃一天的,再搾也搾不出油來了,我唯一的方法,恐怕也只 有拿我的破房子去抵押給銀行來借錢,否則再也沒錢幫助T氏父子了。我想,抵押借款,也只是短期的,不會影響很大,除非是過期六個月不能還債,銀行還不至於 沒收我的房子,不過,假如押借十萬元,我又從何籌還呢?到了半年以後,我和母親怎麼辦?「掃地出門」嗎?我叫母親住到馬路邊上行人道騎樓下嗎?溫哥華可連 騎樓都沒有!

我母親比我看得開,她說:「送佛送到西,救人要救到底,你要押掉房子借錢救那T家小孩,你就做吧!不必考慮那麼多,睡街邊就睡街邊,怕什麼!」

那天我已經拿了房契,打算上銀行去請求借款,我心中仍不免猶豫,一面也祈禱觀音菩薩,希望在最後幾分鐘出現奇跡。

奇跡果然出現了!首先是收到掛號信,R太太從香港匯來了錢,連同楊姑娘的,給我拿去醫院。跟著,正當我要穿上外套出門之時,電話鈐響了,對方說:「我是徐新漢!」

徐新漢先生是世界日報的溫哥華辦事處主任,他多年前是中央日報的名記者,與我認識已經二十多年,一向很少往還,但每年總要通一兩次電話的。徐先生也在唐人街開了一家世界書店,他會在這時候打電話來,那麼巧!

「好極了!徐先生!」我歡喜叫道:「我正要找您,請您幫忙,有一個從巴西來的台灣小孩,現在病危,我把他送到兒童醫院去了,他父親在此並無親人,沒有錢,我正在發愁,不知怎樣為他發起籌款,我才剛想到要請你們世界日報發起籌款,您就打電話來了,可不是巧!」

「是怎麼一回事?」徐先生問:「你詳細的說一說,看我們報紙能幫些什麼忙!」

聽我說完事情始末之後,他說:「這件事是應該做的!就由你來動筆寫這一個真實的故事吧!我們世界日報一定支持你籌款!」

「還是請世界日報出面籌款比較好,」我說:「因為我以私人名義寫稿呼籲,效果恐怕不佳,可能有人以為是我借此斂財或出風頭。這樣好不好?你們世界日報派記者到醫院去採訪,由我帶路介紹。」

徐先生同意了,我再補充說:「我手上已經沒有錢,我想請你們世界書局代我賣一些藏書,得款全部請你們直接捐入兒童醫院T小弟的醫療帳戶內。」

「沒問題,」徐先生說:「我們樂意服務。」

「那就一切都要仰仗您和世界日報了!」我再三致謝不已。

世界日報肯出面發起籌款,我心中感激得很,這份報紙暢銷美加,我相信必能籌到一筆可觀的錢來幫助T小弟。不過,我又想到,此地的華僑,大多數是廣東 人,老一輩的,很少看新五號排字的報紙,只看一號字二號字的本埠社區華文報紙;新生一代,連中文都不懂,根本不看任何中文書報,我若想發動全僑募捐,恐怕 還得再添增一些努力途徑才行。

我想起溫哥華有一個頗受本地華僑歡迎的華語廣播電台,主持人某先生十多年前與我有數面之緣,他一向都很支持公益活動,常常廣播贊助一些「百萬公益義 款籌募」「XX會慈善舞會」等等籌款。我認為假如獲得他的電台廣播呼籲為T小弟籌募醫療費,一定會有很多華僑響應捐款的,於是我打電話去,他去了香港,直 到幾天之後,我才找到了他。

當我把事情向他說明時,出乎我意料之外,這位素以熱心公益出名的電台老闆,這一次竟表現得那麼不耐煩,他沒等我講完,就很急躁地說:「我們馬上就要展出電視認捐籌款給殘廢兒童,現在我們不能再額外又發起一次籌款給一個過境的孩子,對不起!」

電話就那樣掛斷了,我再打去,某先生也不肯再接聽,我只能對他的秘書講話。我把T小弟的不幸遭遇講了幾分鐘,那位秘書小姐就說:「過境的人很多,我 們哪幫得了那麼多!我們要幫的是加拿大本國的本地的殘廢兒童,也還不夠力量呢!你要我們發起華僑去捐錢給一個過路的巴西台灣小孩,華僑是不會很踴躍的。」

「你說的不錯!」我說:「可是,殘廢兒童基金籌募,固然是很重要,卻是年年在電視台上籌款兩三次的大事,而且是全美加的全面籌款,殘廢兒童們也多是 美加的兒童,一向都有政府照料,不虞缺乏,但是,T小弟不是加拿大兒童,他是過境的,沒有醫保,沒有錢,生命危在旦夕,是比那些長期殘廢兒童更急需你們電 台幫助的,請你們慈悲幫助他吧!只要你們廣播幾句就行了!」

「我只可以替你轉達給老闆。」跟著,對方掛了電話。

這位某先生和他的職員,都沒有在廣播中提及T小弟,更沒有發起為T小弟籌款。後來,某先生倒是上了加拿大電視參加為殘廢兒童籌款的演出,我不能說他 不慈悲,不過,我不禁懷疑他的慈善動機,到底是不是出於無私的愛心,抑或只有能上電視亮相出風頭的慈善動機,到底他的電台也只是一個以牟利為目的的商業電 台,我能奢望於他去做無名的慈善家嗎!

後來,在農曆新年元旦,某先生在廟裡高聲叫賣:「快買快買!好便宜的年糕!這是義賣捐給修廟的!」

是修廟重要呢?抑或是一個可憐的孩子的生命重要?雖然我是個佛教徒,我可從來不捐一個銅板給修廟蓋寺院,我可寧願節衣縮食捐錢去救貧病無依的人!一 般人都說修廟塑佛像有大功德,我可寧願做那沒有大功德的事救助貧病的病患!佛陀在世時說法不是講過教弟子勿建造華麗寺廟嗎?不是教我們以佈施為先嗎?不是 教我們要以救苦救難為先嗎?

我一想起,有那麼多善男信女拚命給佛像披紅掛綠,卻很少人捨得捐錢支持慈善的醫院或救助非洲饑民或各地的難民,我心中就難過!

台港和各地一樣,只要有某處發起修廟建寺,很快就有人拚命捐錢,很快就籌足了預算。例如,香港某電台廣播一下,說某寺要增建佛殿和增塑佛像,消息發出,三天之內,就籌足了三千萬港幣,可是,一家慈善醫院,無論怎樣呼籲,怎樣請,求也籌不到貧病孤苦病人的醫療禮助基金。

T小弟多麼可憐!你多麼可憐啊!你不是洋孩子,不是美加孩子,也不是居民的孩子,更不是廣東人,你是個沒有人重視的過境小孩而已!除了你的父母之外,沒有別人愛你,沒有人憐憫你!你可知道,還有我,忍不住同情的悲淚啊!

小孩昏迷地躺著,全身插著各種管子!他的皮膚黑得像煤炭,他的皮包骨的樣子是多麼可憐!我一直為他祈禱觀音菩薩,我為他流下了悲淚!這小生命,多麼可憐啊!

感謝觀音菩薩,小孩仍然活著,可是,他能活多久呢!艾醫生告訴我,這孩子每下一分鐘隨時都可能斷氣!能拖延這幾天,已經是奇跡了,艾醫生說:「彼得斯神父,你多來祈禱吧!似乎你每來一次都帶給他一些希望。」

我並沒有默認是神父,可是在醫院裡人人都這樣喊我:「FATHER PETERS」或者「REVEREND PETERS」,不過他們都知道我不是天主教神父或基督教的牧師,他們看見我大衣襟掛的佛陀金像,他們以為我是佛教的「神父」,我也沒時間去解釋我只是一 個小居士,並不是法師,佛教也沒有神父,就隨他們怎麼稱呼吧。

那天晚上,T小弟又一次遇險,心臟停止,警鈐大響,那時剛好特別護士走開,幸而T先生在場,及時呼救。醫生趕來施予急救,才得化險為夷,這些情形我在家都看得見,我唯有祈禱觀音菩薩而已。

T小弟的情況,這麼嚴重地惡化下去,真不知道他還能活幾天,我真為他的母親難過,我決定無論如何都得把T太太從巴西接來,讓她至少可以見到孩子最後一面。

我再一次對T先生說他不應該瞞著太太:「孩子已經心臟停止過三次了,你想,他還能支撐得了多久!說不定下次心臟一停就救不回來了,你為什麼仍然那麼 頑固不肯讓你太太知道!難道你要等到孩子不治逝世之後,才讓他母親知道嗎?難道叫她那時趕來見到的不是活的孩子嗎?T先生,你太頑固了!你應該讓孩子的媽 媽立刻從巴西趕來,讓她來得及見到孩子一面,你要是再不同意我把你太太接來,你將來會後悔一輩子的!你會終身內疚的!」

T先生流著淚,答應了,他喃喃地說:「馮居士,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現在我自己的簽證都拿不到,又怎能把太太接來呢?」

「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我說:「你放心,我會把你太太接來,我會以最快的方式辦妥!」

我說得容易,辦起來卻不是那麼順利。再也想不到,從此開始了一場小人物獨鬥加拿大移民部與外交部的熾烈戰爭!

我從T先生那兒取得了他在巴西住家的電話號碼,我當晚立刻打長途電話去給T太太,幸而接通了。

「T先生為什麼不告訴我呢?我什麼打擊受不起?我孩子怎麼了?」T太太慌亂地問我:「他怎麼了?馮居士,您快告訴我!這孩子生下來就是苦命的,我哪一天不擔憂著呢?」

「他的情況很嚴重,現在住在兒童醫院加護病房內,仍然昏迷不醒,過去幾天以來,心臟停止過三次……T太太,我不能對你講假話。」

T太太一聽就哭泣了起來:「那我怎麼辦?馮居士,請您告訴我,我該怎麼做啊?我這個先生,真是累死人了啊!」

「你應該立刻去加拿大駐巴西的大使館申請簽證,越快越好,乘第一班飛機飛來看看你的兒子,最好明天就去辦,明天下午或者後天就飛來!」

「可是!」T太太哭泣著說:「我有困難。」

「是錢的困難嗎?我立刻電匯一些給你。」

「不是,錢我還有一點,您不必匯來,」她說:「我的困難是,我持用的是中華民國護照,已經過了期,去申請簽證是不可能的。就算未過期,加拿大對於台灣護照也很留難。」

「你在巴西住很久了,入籍了吧?你不可以以巴西公民的身份去申請巴西護照嗎?」

「大概可以。」

「那麼明天趕快去申請一本巴西護照,花一點賄賂錢,相信一兩天就能拿到,然後就去加拿大大使館申請三個月的旅遊簽證,告訴他們,你的兒子急病住在兒童醫院,你必須趕來看他,加拿大大使館基於人道主義必然會准你來的。你先去試辦,若有困難,就打電話給我!」

「好的,我明天就立刻去辦理。但是不知道辦得到辦不到,還有,我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媽媽來見一面……」她啜泣著。

「你盡力去做,我會為你祈求觀音菩薩加持你和你的兒子,也祈求菩薩讓你來見孩子一面!現在,你首先鎮定振作,不要太慌亂!」

「我怎麼能不慌亂呢!」她不住地啜泣:「我的孩子,他好可憐,一生下來就有這種絕症,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明天!我做母親的,哪一天不日夜在擔 憂?哪一天不是含著一泡眼淚看他?這是我前生的業障吧!我該受的罪報為什麼不由我來身受呢?為什麼叫我孩子來受罪呢?馮居士,請您告訴我,為什麼?」

「凡事自有因,」我說:「可是,那是很複雜的事,並非我這樣淺薄的人所可知的。現在也不是細談這些事的時候,現在當務之急,是先救你孩子的命,是你趕快飛來見孩子一面,你明天快去辦手續吧!如有需我幫助之處,就立刻打電話來,我一定盡力!」

她還在哭泣,我說:「別哭!別哭!信任觀世音菩薩!他一定會加持你母子的!」

T太太次夜打電話來,告訴我她已經託旅行社向巴西外交部申請巴西公民護照,最快也須三天才可以拿得到。

「還要等三天!三天那麼長!我怎麼辦哪!」T太太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馮居士!我孩子可以拖到我來到嗎?」她又哭了起來:「可憐的孩子!媽媽能趕得及見到你麼?」

「我們只有祈求觀世音菩薩,信任他吧!」我說:「我日夜都為你們祈求著,我也極力地用我的心力來支持你的兒子,他雖然仍在昏迷,不過我想他會努力支持到你來看他!」

的確,每天我都為T小弟祈禱,我竭盡我的心力與願力來支持他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我不能確知我這種願力有沒有用,可是我沒有別的更好的方法,T小弟已 經到了他生命的盡頭了!醫生團與我都知道小弟的生命微焰隨時會熄滅,可是,我祈求觀音菩薩:「觀音菩薩啊!求您讓T小弟活下去!至少讓他活到他母親趕到, 來見他最後一面!」我一面祈求,眼淚就流了下來!

三天之後,T太太打電話,她說:「巴西護照已經拿到了,今天立即去加拿大總領事館,申請三個月旅遊簽證,他們問我為什麼這麼急要到加拿大去。我說我 兒子得了急病,昏迷在醫院,他們說不相信我的話,他們說我的先生和兩個兒子現在已經非法居住在加拿大,顯然是我們一家有計畫利用孩子有病,全家闖到加拿大 居住的,我說不是,我說我只想去看我孩子最後一面,他們不相信我,他們叫我拿出證明來,我說我有上次你拍發給旅行社轉給我的FAX中文急電,我給他們看, 他們不接受,一定要你另外再拍英文的……。」

就有那麼多麻煩!以往巴西人來加拿大都不需簽證的,不幸地,由於巴西經濟破產,大批巴西人藉此方便而湧來加拿大滯留不走,以致加拿大移民部於大約一 年前取消了與巴西交換自由旅行的協定,從此巴西旅客一律須向加拿大大使館申請簽證才可來加,而且,巴西華僑申請來加,似乎又比白人吃虧一些,這未必是加拿 大政府的種族歧視政策態度,但無可否認地,的確有這種情形存在。

T太太在加拿大總領事館申請簽證碰了壁,這是我預期的。我知道她的障礙仍然很多,我也知道我的一封英文電報對她未必有很大幫助,我沒有官方身份,只 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加拿大公民而已,我的證明書對她有什麼幫助!可是這時已是夜半,我向誰去請求援手?就是請兒童醫院的艾醫生出面,至少也得等到天亮以後的 辦公時間呀!現在事急如燃眉,我不知道T小弟能再活幾分鐘!是一分鐘也不能浪費的呀!

我於是立即拍發了一封FAX傳真英文證明信給旅行社轉交T太太,大意如下:「T太太:你的長子,十歲的TSH,現在患了極嚴重的地中海型惡性貧血 症,被送進了溫哥華兒童醫院加護病房,情形極其嚴重,仍在昏迷不醒,隨時有生命危險,見電請即往加拿大駐巴西總領事館申請簽證,盡速趕來溫哥華,探視你的 兒子!兒童醫院的地址是溫哥華橡樹街四四八0號,電話是六O-四八七五二三四五,主治醫師是艾德理醫生,可請加拿大總領事館打長途電話去醫院詢問證實,電 話費由我的電話號碼掛帳代付,我是加拿大公民馮培德。」

打到巴西的長途電話可不太容易接通,巴西時間比溫哥華早七小時,我得計算他們上班的鐘點,他們的上午十點,就是此地的清晨三時,我得熬夜到清晨三時 才可以撥電話過去,因為他們只有上班時間才開放電話與傳真機。更不便的是,旅行社的電話很忙,尤其是,巴西紙幣天天在貶值,旅行社都用FAX機來從事炒美 金,每一分鐘都在忙著,我怎麼也拍不進去!從清晨三時一直拍到十時,七個小時內,每隔五分鐘就拍一次,也拍不進去!T太太家並沒有FAX機設備,假如用國 際快捷郵件寄發,也得五天才可寄到,這可真把我急壞了!除了拚命拍FAX之外,別無他法!

好不容易,在七個小時的努力之後,終於把電文拍發給那家巴西旅行社。我卻已經疲乏不堪了!倒在床上小睡一會兒,心中惦記著招待記者籌款的事,陡然就驚醒過來,立刻再打電話給世界日報。

徐主任安排了一位記者王廣滇先生來訪問我。王先生是一位生長在北京與台北的廣東人,國語講得很好,廣東話反而不太流利,他一開頭就喊我「老長官」, 把我嚇了一跳,我怎麼從「神父」又變成了「老長官」?經他的解釋,原來他二十多年前在台北聯合報採訪部做記者,那是一九六五年的事,那時我在聯合報做王惕 吾社長髮行人的英文秘書,被報館同事背後稱為「娃娃秘書」,當面也只叫「小馮」,員工上千人,我哪認得許多?他們倒是都認識我,幹了幾個月,我就辭職到加 拿大來了,從此與聯合報失去聯絡,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有人在加拿大喊我「老長官」。

和王先生談起往事,彼此就熟了。這一個記者招待會,自然就很順利。我把T小弟的情形詳細告訴王先生,他和徐先生一樣地叫我自己來寫。可是我認為我自 己寫,只是私人名義呼籲捐款,收效甚微,還是由「世界日報」來呼籲更收宏效,而且更可推動華僑社會的慈善濟助的風氣,王先生終於同意了,於是我帶他上兒童 醫院去採訪T先生並看看T小弟。

醫院方面老早已經見慣了這位「彼得斯神父」,我可以出入加護病房自由無阻。但是,對於新聞記者來採訪,院方就要採取謹慎態度,派了公關主任素西女士 來陪同,而且也不允許隨便拍照,那天T小弟情況又再危急,T先生心情極劣,一直流淚,沒有心情應付記者,也不肯簽名讓記者拍照,王先生是很明理的人,也極 表同情,所以不多打擾他們。一切的訪問,結果還是從我口中獲得資料,我特別說明,叫他別提及我,王先生當天晚上就把新聞稿寫好,他很客氣,說要送來讓我過 目才發表。

「那是不敢當!」我說:「我提供了資料,當然新聞稿是由您和報館決定取捨,我沒權置喙,你既然那麼客氣,那麼我只有一個小小請求,那就是,請別在稿內提及我的名字,也別說是我發起的,那就感激不盡了!」

「這怎麼可以不提您的大名?」王先生笑道:「這件事本來就是您發起的嘛!」

「還是別提我比較好,」我說:「我覺得以世界日報這樣一份主要報紙來做發起人募捐,比用我私人名義較為隆重,收效較大!」

「那提一提故事的源起和原始發起人也是應該的呀!」王先生說:「讀者一定想知道這故事是怎麼發現的!」

「假如一定要提及,也請用『某位人士』名義來代替我的名字吧!」

「為什麼您不願讀者知道是您發起的呢?」他說:「這是一件善行呀!」

「為善若唯恐人不知,則是有心為名而行善,」我說:「何況這件事,我並不覺得我是在行善呢!我只是同情T小弟流落病危於異國他鄉舉目無親,僅僅如此而已,所以我不想發表名字。」

世界日報次日刊出了王先生所撰寫的溫哥華地方新聞版的頭條新聞特寫,標題是:「T小弟萬里跋涉訪親,不幸病重流落異國,生命垂危!醫療費用無著,境 況可憐!」文內大略提到有一位熱心人士籲請本報呼籲讀者捐款予以救助,王先生很守信用,並沒有提及我的名字,這使我很開心。老實說,我是很怕上報的,二十 多年來,我一直在躲避新聞媒體的任何接觸。由於我隱居不出,不肯露面,以致多年前就被皇冠雜誌在一篇特稿中的標題寫為「最神祕的作家馮馮」,「神祕作家」 從此成了我的外號。其實我一點也不神祕,也不是故作神祕,我是怕熱鬧,也怕人多,怕被陌生人問長問短,更怕那些帶了照相機來拍照的人,我很怕上鏡頭,也有 怯台症,這是人們所不知道的,誰也不知道我很害羞。

我從不鬧新聞,可是,二十多年來,每年也總有人在什麼報章上見到有關我的消息,往往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人們也許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年未弱冠就在文學界大出風頭的人怎麼忽然就退隱了起來而不向名利上進取?那麼年輕,就懂得急流勇退了嗎?

一點也沒錯,我是懂得急流勇退,很年輕就看破名利了,我寧願退居於清靜隱蔽之地,學佛修行,淡泊,清淨,寧靜!我不喜歡營營擾擾的熱鬧,所以我總是極力避開新聞報紙和電視台的採訪。虛名已經給我帶來太多的煩惱,使我不得清靜,我還要再上報幹嘛?

所以我說我看到世界日報守諾不披露我的名字,我真是開心!

世界日報從此天天都有報導T小弟的病況,由於它是一份國際性跨洲的中文大報,讀者很多,很快就有人打電話向他們認捐,包括溫哥華中文學校校長趙翠慧 與中國留學生協會,也有人不斷地將支票寄給他們代轉給T小弟了。一個星期之後,徐新漢先生和王廣滇先生,約我帶他們到兒童醫院去探望T先生和T小弟,並且 將第一批籌得的捐款支票全數交給兒童醫院,由該院的公關主任素西小姐與艾醫生代表接受,捐入T小弟的醫藥費帳下,這筆錢記憶起來好像是一千一百多元,最末 尾的一張支票是一百五十五元加幣,是徐先生代我義賣我的藏書所得的一點點錢,我也當場簽了名捐給兒童醫院T小弟的醫費帳下,T先生被邀在場觀看我們捐給他 兒子的醫費。他不斷地致謝,艾醫生也不住地向我們致謝。

直接捐錢於T小弟的醫帳項下,是我呼籲的原意,當初我招待記者之時,就強調說:「T小弟沒有醫保,他每天的醫費高達一千五百元加幣,T先生身邊沒有 什麼錢,只有很少的一千幾百元美金,加上我們一批朋友捐助他的一千多元,拿來支持生活,沒有問題,但是,付醫費就不夠了,我認為我們應該直接捐錢到T小弟 的醫帳項下,比較實際,兒童醫院不是一所牟利的醫院,他們終年醫療了很多病童,透支很大,這一次,他們肯收容T小弟這樣的過境中國小孩,無疑也將賠很多錢 進去,我覺得我們中國人應該捐助一點,能夠減少醫院一點點赤字,也是好的,讓醫院可以照顧更多的病童!」

世界日報的徐先生、王先生都認為我的意見很好,所以在新聞稿上也呼籲讀者支票寫明受款人是兒童醫院捐入T小弟醫帳項下。

籌款的事已經由於世界日報大力幫忙而展開,但是T太太申請簽證來加的事,一些進展也沒有。T太太打電話來告訴我:「加拿大總領事館完全不相信您的FAX電文,他們說很可能您是我們的朋友,為了幫助我們一家非法來加拿大,而偽造我孩子急病的故事。」

「你見到了總領事嗎?是總領事親口這樣說嗎?」

T太太說:「他們根本不讓我進去,哪裡見得到總領事!加拿大總領事館的門口,像中國當鋪一樣,開了高高的窗口,職員在裡面,叫你把文件從小鐵欄窗口遞上去,根本就不准任何人進去的。」

「為什麼這樣?」

「因為巴西聖保羅治安很壞,天天有搶劫。」

「那就難怪了!」我說:「這樣吧!我今天晚上打電話給加拿大總領事,看他怎麼說,明天我打電話給你。」

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加拿大駐巴西總領事誰,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碼,首先,我得把這些資料查出來。我打電話去加拿大移民部,得到的回答是:「我們不知道加拿大有沒有總領事館在巴西,你去問外交部吧!」

瞧這樣的官僚!移民部居然說不知道加拿大有沒有使館在巴西,多麼可笑!

於是我打長途電話到加京渥太華外交部去,那邊的公關小姐回答:「加拿大是有總領事駐在巴西,但是我們不能透露地址和電話號碼。」

這真是把我氣壞了!官僚作風,中外同工!我忍住氣,把T小弟的情形大略告訴外交部,請她把地址與電話號碼告訴我,讓我聯絡。

「對不起!」對方說:「我們為了使館人員的安全,絕不能隨便透露姓名、地址、電話號碼,你有什麼事,請你聘請有牌照的律師用公函來詢問。」

那樣就掛斷了!這就是加拿大政府所謂的任何公民可以查詢政府資料嗎?真是令人氣結!不接觸加拿大官方時,覺得加拿大民主自由寧靜,接觸之後,才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

沒奈何,只好另找途徑!我知道事情很棘手,但是我不會就這樣中途而廢,我外貌柔和,其實個性十分倔強頑固,我永遠不肯屈服於不公平與強權之下,我一 定要作戰下去!我一定得把T太太接來加拿大,讓她見一見病危的兒子的最後一面!我一定得讓T小弟在斷氣之前見到他的母親!是的!我一定要戰勝一切障礙!我 為什麼要畏怯?佛陀不是教我們以無畏佈施嗎?

這是我振起無畏勇氣的時候了!我決意要與加拿大政府周旋到底!T小弟與他母親一天不團聚,我誓不罷休!

我重新再打電話去找英文「太陽報」的採訪部,這一次我要求與一位女記者會談。我認為女子同情心一般都比男子強,或者她會基於同情而接受我的記者會。

「為什麼指定要和女性記者會談?」對方是一位洋人男子,態度不很和善:「有特別理由?」

「因為這個故事有關一個萬里以外的心碎母親被阻止看望她垂危的愛子!」

半夜,太陽報的一位洋人女記者打電話來,她的名字叫做珠安布蓮。

「聽說你有一件有關心碎的母親與孩子的悲慘故事,」她說:「請問是什麼故事嗎?」

「是的,這是一件真實的故事,現在正在發生之中!一位可憐的心碎的母親,受阻於加拿大移民部與外交部,以致不能獲准來溫哥華看視她的昏迷垂危的十歲兒子最後一面!」

「啊!」女記者說:「聽來是很悲慘的故事!快告訴我詳情!」

果然是女子容易同情女子,他耐心地聽我在電話中告訴她有關T小弟的故事,我足足講了半個多小時,她不時地表示同情。

「方先生,」她問我:「我什麼時候可以來和你見面?請你帶我去實地採訪這位不幸的巴西小男孩!」

「隨時都可以!」我沒糾正她誤稱我的姓氏,那也不重要,洋人哪知你是姓方姓馮?聽來都差不多。

第二天,我會同女記者珠安布蓮到兒童醫院去,帶她去加護病房外面,隔著玻璃窗看望了昏迷中的T小弟的悲慘情況,T先生不在。女記者看見了T小弟,又與護士長談了一會兒,她就對我說:

「我決定要發表這件故事了!現在,有什麼我可以效勞的嗎?」

「有!」我說:「我需要知道加拿大駐巴西的總領事的姓名、地址、電話號碼,和外交部長的電話號碼,讓我對他們詳細說明白始末,也希望你們貴報助我一臂之力,打電話去給他們和移民部,使T太太得以盡快飛來見愛子最後一面!」

「沒問題!」女記者說:「我們替你查!」

由於太陽報出面相助,我的努力算是有了一線希望,我心情較為振奮!

半夜一時許,太陽報的一位男記者打電話來:「我是太陽報採訪部記者約翰安斯壯,我們的同事珠安女士說你要知道一些電話號碼與地址,她已經下班了,叫我代她打電話給你。」

「噢,感謝感謝!」

「加拿大駐巴西的總領事姓威連諾夫(N.J.L.Villeneuve)兼辦移民桉的是副總領事哈特先生(R.J.Hart) ,他們的電話,是巴西聖保羅市五五-一一二八七-二一三一,地址是……。」

葡萄牙文的巴西聖保羅市加拿大總領事館地址那麼長:

CONSUL GENERAL CANADA

EDIFICIO EGUJASSGLIKSM

APPAULISTA 1106,1ST FL.

CAIXA POSTAL 22002

SAO PAULO,BRASIL

太陽報的記者看不懂葡文,只有照字母一個一個地唸出來,幸虧我少年時代還自修過幾天葡文,尚能寫得下來。

「謝謝你!安斯壯先生,」我向他致謝:「也希望你們能致電話給加拿大總領事與移民部,幫助T太太來看兒子一面。」

「我們會盡力幫助你!」他說:「明天我就去溫哥華移民局訪問分局主任,看他對這件特殊桉子怎麼處理,有什麼消息,我會和你聯絡。」

「謝謝!」我說:「T先生的桉子檔號是5133-20-4130,TANG,承辦人的電話是666-8767,是一位女子,名字叫阿曼達,移民局公 關主任是狄遜先生,電話是666-8494,相信你以太陽報記者身份訪問他們並不難。他們可以跟我打官腔,但是不敢對你同樣做的,希望你們主持人道主義和 正義!」

「我們一定會!」

「還有,兒童醫院的公關主任名字是素西小姐,我不記得她的姓,很難唸的。另外,醫院的社會工作員是KUN DARCHICK。這兩小姐都為了T小弟的事與我保持著密切的聯絡,她們也很熱心向移民局為T太太努力提供醫院證明,由主治醫生羅拔艾德理簽名的。我希望 你去和他們談談,更能全盤瞭解!」

「謝謝你提供的資料!」安斯壯先生說。

感謝太陽報記者為我查出總領事館電話號碼,我立刻就通知了兒童醫院的艾醫生、護士長和公關主任、社會工作員等人。我請求艾醫生趕忙拍一封電報或FAX去,艾醫生一口答應了,可是,他說:「我沒有FAX設備,也沒有TELEX,我只能在明晚試試打一個電話去。」

「我需要你的支持!」我說:「艾德理醫生,因為我人微言輕,未必獲總領事的採信,你是醫院的主任醫師,我相信你講話比我有力量得多。」

「那也未必!」艾醫生說「不過,我盡力去試就是,成功不成功,很難預料!」

是夜,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七日清晨三時十分,我向加拿大駐巴西總領事打電話,那邊是上午十時十分,一個女子先後用英語與葡語說:「這是加拿大總領事館。」

「我是加拿大公民,從溫哥華打長途電話來給你們總領事威連諾夫先生。」我用英語說。

「對不起!」女子說:「我們不轉接私人電話。」

「這是事關生死關頭的極嚴重事件!」我說:「我必須和總領事說話,請你幫忙吧!」

「好吧!請等一等!」

「總領事威連諾夫!」是一位中年男子的聲音:「我可以幫你什麼忙?」

「總領事先生!」我很有禮貌地說:「這件事,只有你能幫忙!」

「你對我的秘書說是有關生死的事,」他說:「到底是什麼事?我很忙,沒有時間多談,請簡明一點!」

我把T太太的事提了五、六句,總領事立即就打斷我:「這些簽證桉子,是由副總領事哈特先生處理的,你和哈特先生談吧,我叫秘書替你把電話轉過去!」

總領事掛了線,「副總領事哈特!」那邊出現了另一個洋人:「有什麼事嗎?」

「副總領事先生!」我同樣有禮貌地說:「謝謝你接聽我的電話。」

我把T太太和兒子的事的梗概告訴了他,他倒是耐心聽著,並沒掛斷,然後他說:「你應該向溫哥華移民局申請,不應向我們申請!」

「溫哥華移民局說:『T太太應該向你們總領事館申請簽證。』」我說:「怎麼你說叫我向溫哥華移民局辦理呢?我並不是申請人,T太太才是申請人她是巴西公民,住在聖保羅市,她不是應該向你們申請簽證嗎?」

副總領事一時為之語塞,我就知道這些加拿大官員,辦起事來,互相推託,我心中非常憤怒,但是,發怒呵責並不能解決問題,我忍耐地,有禮地繼續對他講 話:「哈特先生!我知道你們必定要遵照規定辦理,可是我不太明白,我到底應該怎樣做才可以幫助這位可憐的母親來溫哥華見她兒子最後一面,請你再指示我,我 應該向本地栘民局辦理什麼?」

哈特先生也維持著禮貌,他很平靜地說:「你應該向溫哥華移民局提供有關資料,由你擔保申請人T太太不在加拿大滯留不走,由你擔保她的生活費用醫療費 用,並保證她辦完了事立刻離開加拿大,由你負擔她的回程機票,只要移民局調查一切屬實滿意,由移民局致公函給外交部表示同意准許T太太來加拿大,外交部通 知我們,那麼,我們才可以簽證給T太太。」

「原來要經過這麼多重手續,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現在多謝你解釋給我聽。」我說:「我一定會照辦!非常感謝你的指點!不過,這許多程序,恐怕需要很多時日,T小弟可能活不到那麼久,可否請您看在人道主義分上,在可能范內,多多給予T太太一些方便呢?」

「我們必須遵守法規,」他說:「不能越軌。」

「法律不外乎人道人情,哈特先生!請你無論如何體諒T太太和她兒子的特別痛苦情況,請你通融一下,昨天我拍FAX給T太太,她特來向你的辦公室申請簽證,不幸地,那份電報可能並未送達你的面前,以致她被拒絕!」

「我是沒看到你的FAX電文,」哈特先生說:「可能是我的屬下攔截了!」

「那麼,請讓我直接拍發FAX給你,可以嗎?也許會幫助你對此桉有進一步瞭解!」

「好吧!」他說:「不過,我們有我們的法規,雖然同情,也不能遽然採信私人函電,我們只能接受官方的通知。」

「我會努力去請移民局和外交部拍發急電證明給你,可是那恐怕需要好幾天,我怕來不及。所以,我還是先拍發FAX電報給你,也請兒童醫院這樣做,希望請你通融先予提前辦理此桉,官方的電文隨後補給你,以完成符合法規的程序,你看可以嗎?」

「我看看情形怎麼樣再說。」

「非常感謝你。」我說:「那麼請問你的FAX號碼是多少?」

「55-11-251-5057加拿大總領事館。」

「感謝你!」

「你叫T太太明天再來,直接找我吧!」他說。

至少他肯告訴我他的FAX號碼,至少表示他肯看一看我的急電,這總是一點點希望,我不再遲疑,立刻就拍發一份FAX英文急電,內容譯成中文如下:

「加拿大駐巴西總領事威連諾夫先生與副總領事哈特先生:茲敬請貴館特別通融迅予考慮給予T太太C女士特別簽證,俾其得以盡遠趕來加拿大溫哥華探望其 病危兒子。該十歲男童現在溫哥華市橡樹街四四八o號兒童醫院加護病房第三o一號房,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並且心臟已經停止三次之多,情況極其危殆,任何一分 鍾均有可能死亡!該醫院電話為604-875-2140,主治醫師為艾德理醫生,可能在明日亦拍發急電給貴總領事館以茲證明,太陽報記者安斯壯先生亦將拍 電給貴館。

T太太之兩子,乃由T先生攜帶返回台灣探望祖父母,途經溫哥華,長子突然急病昏迷,被本人急救送入兒童醫院,其所患為地中海型惡性貧血症及心臟衰 竭,幼子為五歲之小保羅亦患同一疾病,他們在加拿大並無醫療保險,亦無親友,本人因此建議T太太立即飛來探視其長子及將幼子帶回巴西接受醫保照料。以上情 節全屬實情,未來兩日內,本人將有可能獲得加拿大移民局急電貴館。

T太太昨日曾持本人傳真急電來貴總領事館申請簽證被拒,本人相信她的申請並未能呈達總領事或副總領事座前,因此本人特別拍發此一急電,懇請貴總領事館基於人道主義予以特別通融簽證,俾使T太太趕來見其病危長子最後一面!她明晨將再申請,若蒙幫助,無任感戴!

簽名:馮培德」

對於我這封傳真電報的功效,我並不存什麼奢望,不過,事屬緊急,也沒有別的更佳途徑可尋。總領事館並無回音,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我不能守株待兔,我 必須加緊對加拿大移民局施予壓力。我只是個小小公民,無權無勢,憑什麼對加拿大政府施壓力呢?我自知卑微,說了這句話,真是笑話!可是,人窮志不窮,人卑 志不卑,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我一定要戰勝加拿大政府的官僚主義!我不住默禱著,祈求觀音菩薩與韋陀菩薩帝釋因提羅,祈求他們加持於我,一方面, 我盡我的力量去運用英文西報與電台發佈新聞,以期引起社會的同情,給予移民部一種心理壓力。

我敦請太陽報的記者安斯壯先生與女記者珠安布蓮兩人再去採訪移民局的公關主任,同時,我也自己打電話給他,很有禮貌地請求他對於T先生的非法居留身 分採取暫時懸桉,勿予驅逐出境。我也請了兒童醫院的公關主任素西女士和艾醫生打電話及寫信給移民局,提出請願,請求准T先生暫時居住,直到兒子病況告一段 落為止,在我每天數次的請求之下,移民局顯然也受到了英文報輿論的壓力,因而態度不得不軟化,公關主任狄遜先生終於這樣答覆我:

「考慮到此桉情況的特殊,我們對於T太太父子三人,暫時不採取任何追究措施。但是,彼得斯神父,我必須聲明,這並非意味著我們准許他父子無限期非法 居留。一旦那孩子死亡了,我們給予T先生三天時間來處理喪事,然後T先生與幼子就必須立即離開加拿大;否則我們就將依法予以拘捕並控訴下獄之後驅逐出 境。」

「很好,」我說:「得到你這樣的答覆,我已經有初步的滿意,我希望你能給我一份書面公文,作為你剛才聲明的肯定!」

「我們不能給予你任何書面保證!」

依然是打官腔,可是,一介小民又能拿他怎麼辦?幸虧這個小民也有一點準備,早把電話錄音機裝上了,他的全部口頭聲明和我的對話都錄在匣帶上,萬一移民局毀諾而驅逐T先生,那時,我就會將錄音帶呈交法庭作證。

我這裡才打了一個小勝仗,T太太在巴西又吃了一個大敗仗。

T太太打電話來說:「馮居士,收到您拍來的傳真電文副本,您叫我今天再去加拿大總領事館申請,您說副總領事答應您,叫我再去申請的,哪知道,我今天去總領事館,依然見不到副總領事,非但見不到,還被他們趕了出去!」

「什麼?」我驚訝得很。

T太太哭訴著說:「他們不准我見副總領事,也不肯替我傳報進去,也不肯給我約定時間來見他,他們的態度好兇惡啊!我多請求幾句,他們就把我趕出大門外面去!」

「為什麼?」

「他們說我又哭又鬧!」T太太哭道:「我是哭,因為我擔心我孩子,但是我並沒有吵鬧,我只是說:『請讓我到溫哥華看我的孩子最後一面。』他們就說我哭鬧,把我拖著趕出去!」

「豈有此理!」我憤怒得很:「他們是什麼人?」

「是總領事館的職員。」

「是巴西人嗎?」

「是,也好像有一個是加拿大人。」

「可惡!」我氣得連肺都快爆炸了:「有這樣野蠻的加拿大外交官員嗎?我可要向加拿大外交部長提出強烈抗議!哪有人用這樣野蠻的態度對付一個女生的!」

「現在我該怎麼辦哪?」T太太不斷地哭泣。

「這兩個拖你出去的館員是誰?知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說:「他們胸上應該有名牌的,你看到沒有?」

「我哪裡會留意到呢!」她說:「我心亂都亂死了!」

「我一定要抗議這件事!」我說:「T太太!你不要慌,我馬上就打電話去找副總領事,我同時在溫哥華也進行找關係幫助你,你安心等待我的消息好了!」

「我的孩子怎樣了?」

「還在昏迷中。」

「馮居士!」T太太哭道:「您一定得幫助我,讓我見到孩子!」

「我一定盡力!」我說:「也會為你向觀音菩薩祈禱,信任菩薩吧!你多多持念普門品吧!」

「好的!」

我旋即打長途電話去巴西,找到了副總領事:「哈特先生,今晨T太太來過貴總領事館再次請求見您,可是她沒獲得您接見!」

「她來過嗎?」哈特說:「怎麼我都不知道呢?並沒有人通傳進來呀?」

「當然沒有!你的屬下兩位先生把T太太杈著拖出去,趕到馬路邊去了!」

「不會有這種事吧!你的指控有什麼根據?」

「你不相信嗎?何妨叫屬僚來查問一下!」我冷笑:「等一下,我再打電話給你!」

「我會查問一下!」他說。

半小時以後,我再打電話去:「怎麼樣?哈特先生,查問了沒有?」

「已經查問過了,」哈特說:「並沒有人把T太太趕出去,並沒有人對她無禮,是她自己哭哭啼啼,沒有把申請簽照的理由說明白,她好像不太會講英語,吞吞吐吐的,我的職員看她說不明白,就勸她回去帶翻譯再來!她說她被趕走,這是誤會!」

顯然是總領事館的兩個職員對哈特副總領事說了謊言,但是,哈特當然是相信他自己人!我很可以大罵對方一場,但是,那對T大太有什麼好處?豈不是火上 添油嗎?大使我見得多,再大的人物我都沒有低過頭,我從來就是布衣笑傲公候的,如今,為了T太太和她的兒子,我卻不得不約束自己的傲氣。

「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我忍住氣,保持聲調的平靜與禮貌:「哈特先生!既然她英語能力不足,未能獲得你的職員傳報,以致未能見到你,那麼,現在我代表她向你請求給她一個約見時間怎麼樣?請你指定一個你方便的時間吧!」

「好吧!」哈特說:「叫她後天早上九點來見我,可是,在這兩天之內,你必須向移民部取得同意書立即拍電來給我,我才可以簽證!」

「謝謝!我一定立即向移民部請求,不過,請你吩咐職員勿再拒絕為她轉接?」

「我會特別關照下去!」

總算有了一些進展,我打電話通知T太太,叫她後天早上九時再去總領事館:「你放心去吧,副總領事哈特先生親口答應我他會見你,你不必害怕,屆時也別再哭了,鎮靜一點,把話講清楚,我盡量叫移民局在明天之內拍電報給總領事!」

「謝謝您,馮居士。」T太太說:「不知道怎麼報答您!」

「不必客氣!」

我有什麼力量可以促使移民局在一天之內拍發同意電報給總領事?

沒有,我一些力量也沒有!只有一股無畏之氣,只有依賴觀世音菩薩!我不斷地祈禱著,祈禱著!

當然也還得自己去努力,人必須自助然後人助,人也必須自己努力奮鬥,才能獲得佛菩薩加持相助!

我親自到移民局去,求見局長,當然他也不會見我,只讓公關主任狄遜會見我,由於邇來接觸頻繁,狄遜早已熟悉我,他的態度,在虛偽禮貌的後面,隱含著難以掩飾的不耐煩與厭惡。我把一封請願書遞給他。

「彼得斯神父!」他隨便看一看信就說:「你的要求,比上一次的更加使我們為難!相信你自己也明白,上一次,你結合兒童醫院與新聞媒體,對我們施予相 當壓力,要求我們特准T氏父子三人獲得短期的合法居留,該桉仍在懸辦之中,現在你又提出這樣的不合理要求,居然要把T太太接來加拿大?你這封信我們不能接 受,請你帶回去吧!」

「狄遜先生!這封請願書,我是不打算帶回去的了,請你留下,也請你們悉予考慮,基於人道主義與同情心,特准這位可憐的母親趕來見她兒子最後一面!加 拿大政府素以人道主義見稱於國際,收容過無數東南亞難民和中美洲難民,甚至於也由於反對死刑而拒絕美國引渡逃到加拿大的殺人犯,為什麼卻對這不幸的T氏一 家如此苛嚴呢?」

「T氏一家並不是難民,」他說:「他們並沒有受到生命的迫害威脅!」

「我也沒有為T氏一家請求政治庇護或難民居留身份。」我說:「我只是為T太太請求你們特准她來很短的時間,見一見垂死孩子的最後一面。」

「我們知道,」他說:「但是,這種情況,我們沒有前例可援,我們的處境很困難,因為此例一開,將來必有很多人援用此一個桉先例而強行登陸非法居留,我們會受到全加社會的批評!」

「這很容易,」我說:「你們不可以在給她的短期簽證上加幾句聲明:『不得向加拿大申請永久居留』嗎?不可以在檔桉加以一條文字:『本個桉不得作為任何未來傚尤者的先例』嗎?」

他一時無話可答,只是望著我笑著搖頭。

「而且,」我補充說:「我也可以向你們移民局當局提供我的保證,T氏一家絕對不在加拿大非法滯留下去,一俟孩子的情況決定之後,無論是死亡或是治癒,我保證他們全家四口立即離開加拿大,你可以這樣備桉!」

「你以什麼資格保證?」

「以一個加拿大公民資格,並且,我願意簽名給你們備桉,倘若T氏一家逾期滯留,你們可以控告他們全家,我願意連坐下獄,怎麼樣?」

他搖搖頭笑道:「彼得斯神父,你真是一個頑固的人!」

「我不是神父,也不頑固!」

「醫院的人不都喊你為神父嗎?」

「佛教沒有神父,只有居士!」

「什麼是居士?我不懂,我仍然覺得你像個頑固的神父,」他笑:「一個很難纏的嚕嗦不堪的新出道的年輕神父。」

「我也覺得你很固執保守,」我也笑:「不過,我相信你內心仍是具有同情心的,我會再來請願,直到你大發慈悲為止。」

「我是很同情,」他說:「但是,我們有我們的法規,你再來找我也沒用,我沒有權!」

「那麼,我該找誰才有權?」

「移民部長就有權!」

「我也許真的要向部長請願!」我說:「不過,我連本地的移民局長都見不到,遑論到渥太華去求見移民部長了。」

「你可以打長途電話去給部長辦公室,說不定可以上達部長!只要部長特准,我們就沒問題!」

「好主意!」我說:「我就試試看!」

回到家中,我立刻打長途電話到加京渥太華去,打通了移民部的電話,指名要和移民部長素道高女士講話。

「你是誰找部長?」對方一位女秘書問。

我遲疑一下,自知人微言輕,以一個小小公民,怎能獲得部長親自接電話?可是,難道我可以冒充外國駐加大使?當然不能,我急起來,衝口而出:「我是溫哥華的彼得斯神父,有極其危急嚴重的事非要部長親自聽電話不可!」

加拿大尊重教士,可憐我毫無身份地位,竟要將錯就錯冒充天主教神父,而且還冒充是洋人,早已犯了妄語之條,但是,我若說是佛教一個小小修行居土,部長理我才怪!

果然有效,女秘書通報之後,素道高女士部長親自接聽電話:「我是素道高,你是彼得斯神父嗎?你所謂的危急事件是什麼事?」

「部長閣下,假如你有一個十歲的兒子,現在病危在巴西聖保羅的醫院,他昏迷中下意識仍不斷的呼喚著您:『媽咪媽咪!』而你卻被巴西政府拒絕入境,不能立即飛往巴西採視兒子最後一面,您會怎樣?」

「啊!」女部長到底是女子,心腸軟些:「那我會很痛苦!」

「您會不會就此放棄而不去看兒子?」

「不會!」她說:「我會不顧一切飛去看孩子!但是,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摘要簡潔地把T太太的事向女部長講一遍,她耐心地聽完。

「部長閣下!我祈求您特別准許這位可憐的T太太盡速趕來看一看兒子,這兩天孩子又陷入了危險之中,誰也不知道他還能拖多少時間,請您看在人道主義分上,給予T太太一點點通融吧!」

「我可以考慮!」她說:「不過,你需要向兒童醫院取得醫生團聯合簽名的診斷證明書和你的擔保書,讓本部審查了再說!」

「沒問題!」我喜出望外,我禁不住歡喜得聲音哽咽:「部長,太感謝您了!」

這是微弱的一線希望之光啊!多麼可喜!我的淚珠已經悄悄然流下來了。

「請問你是什麼教會教區的神父?」女部長忽然來這麼一問:「是 羅馬天主教溫哥華教區還是聖公會?我和天主教教士熟悉,卻不曾聽過你的名字,聽你口音,是英倫來的聖公會教區嗎?」

糟了!功敗垂成,我可不敢再冒充下去,英文口音勉強可以冒充是英國人,別的就不能。我只好硬著頭皮說:「都不是!我是——嗯——佛教的。」

「佛教也有神父嗎?」女部長疑惑地問。

「現在有了!」我這樣回答,免得費半天時間去解釋什麼是居士。其實,我的居士身份也曾被四位大法師否定過,因為,他們說須有八德才可稱居士,我可半德也沒有的!

「我從未聽過佛教有神父,」部長說:「只聽說過有僧人,你是僧人嗎?」

「沒有資格。」

「好吧!」她說:「我現在很忙,關於這件事,你是神父與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取得醫院的證明書——須符合移民法規格式的,拿到當地移民局去申請。」

弄了半天,部長原來還是在打官腔太極,我真服了!我還空歡喜一場!

可是,我能這樣就罷休嗎?不!絕不!我一定要作戰到底!

我一方面再與醫院的艾醫生聯絡,他真好,他非常富於同情心,他那天晚上是背後背著他自己的一歲愛子,剛休假三天回來,不先回家,卻背著兒子先到醫院來巡視他的小病人,真是令人感動!

「彼得斯神父!」他說:「沒問題,我馬上另外再寫一份診斷及治療證明書,拍發到移民局去。」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寫診斷證明書給T小弟,以前兩份,都被移民局拒絕接受,不是說這個格式不對,就是說那一點不夠詳細,又那一份沒有院長簽名,我希望這第三次不會再出問題才好!像艾醫生這樣和氣熱心的醫生,真是太少了!可是,我怕煩得他太多,他也會發脾氣哪!

艾醫生叫醫院的社會工作員趕急把公函送去溫哥華移民局,我也送去了保證書擔保負責T氏一家不會逾期滯留,否則就連坐接受法律制裁。我們所能做的,都 已盡力做了。但是,移民局仍是不肯同意讓T太太來加,拒絕的理由仍是:T氏父子已是非法居留,T太太並無合法身份可以申請來加。

當移民局公關主任這樣回覆我時,我氣得發抖!我哭了!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我現在該怎麼辦?觀音菩薩啊!請開示我,我該怎麼辦?

在祈禱之中,我突然記起,我認識的一位加拿大國會議員瑪嘉烈美丘夫人。十年前,當我還在溫哥華一家中文僑報做代理總編輯之時,正值加拿大大選,當時 華人之中有一位候選人,洋人之中,該區也有一位候選人,就是美丘夫人,各份華文報紙都大力支持華人某律師競選國會議員,我卻支持美丘夫人,因為某律師在上 一屆議員任內,毫無建樹,並未能為華僑服務,只是尸位素餐,我不願再支持他,因此我在我的社論上鼓吹支持洋人美丘夫人,她過去在中國大陸做過紅十字會的社 會工作,在溫哥華一向也樂於幫助華僑與難民,我認為她比某君更適合為華人謀福利。

由於我天天在報上以全版篇幅鼓吹美丘夫人,她很快地成為家喻戶曉的「華人之友」,對於她後來獲得大多數華僑票數而當選為新的一屆國會議員代表溫哥華東區,相信我的鼓吹也有些少微勞。

美丘夫人曾經數次到報館來,偕同新民主黨的全加領袖布洛賓先生與卑詩省的黨領巴律先生(前任省長),一同來我辦公室探望我,並且不顧油墨一污染一一 與全館工人握手,給予我印象很深刻,從此與美丘夫人開始有一些社交的接觸,後來她當選國會議員,主理有關移民問題,她在加拿大國會也以敢言而知名,於越南 難民的收容,作過相當積極的提桉,對於華人也很照顧。不過她常住渥太華,我和她接觸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我並不喜歡和官方人士來往,數年都沒打電話給美丘夫人,這一次,為了T太太的事我已無法可想,不得不向美丘夫人求救,我打電話到渥太華她的寓所,居然是她親自接聽。

「美丘夫人!」我說:「我是溫哥華的馮培德,從前在一家中文報紙做編輯的。你還記得我嗎?」

「噢!記得!」她非常歡喜地說:「彼得,你好嗎?我仍然很感謝你當年在報上大力支持我,好久沒聯絡了,你現在做些什麼?」

「感謝您記得,美丘夫人,今天我是有很緊急的事要請您幫忙的。」

「是什麼事呢?」她說:「你曾經幫過我很大的忙,現在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回報你的!」

「回報不敢當,我沒有討還人情的意思,只是因為已經走投無路,才迫不得已向您求助,您有時間聽我講下去嗎?」

「我很有興趣聽下去。」她說:「你盡量講,不必擔心我的時間。」

她很有耐心地聽我把T小弟的事講完,然後她說:「彼得,這件個桉很令人同情,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助你,你要我為你做些什麼事呢?」

「我希望你能夠向加拿大移民部長素道高女士說說情,特准T氏父子在加拿大醫療居留到告一段落為止,並且特准T太太趕來探望她的孩子。」

「此事希望不大,」她說:「我唯有盡我的力量去做,你可不能期望過高,你要明白,我的政黨新民主黨在加拿大只是第三黨,並不是很有力量的,我們在國會的席數是少數。」

「我明白,但是,我相信你有你的影響力,假如你能請到你們新民主黨領袖布洛賓先生出面,那就更有力量了!」

「我們一定會盡力!我明天上午就去見移民部長。」她說:「我會約請布洛賓先生同去。不過,我覺得,你還需要更大的支持力量,那就是身居全加反對黨領 袖的約翰端納先生,假如你能請到端納先生以他們第二大黨自由黨的力量,加上我們新民主黨,聯合起來,就有超越執政黨保守黨政府的席數,再加上你已經安排好 的新聞媒體力量,教會力量,那麼就有很可觀的影響力了。這個需要你自己去做!」

「對!我怎麼沒想起他來呢?我馬上就去找他!」

「祝你成功!」她說:「我們保持聯絡。」

事情本來很簡單,沒料到竟會變得那麼複雜!居然要牽涉那麼多方面的重要人物,可是,T小弟在醫院已經陷入了最危險情況。他自己已無力呼吸,全靠人工呼吸邦浦助他呼吸,他命盡在須臾,我不全力全面出擊,怎能使他的母親及時來見他最後一面呢?

我知道這是小題大作,但是我克服了怯意,鼓起勇氣,打長途電話到渥太華端納先生的官邸。接電話的是他家的女秘書,她拒絕為我通報。

「這是關乎生死關頭的大事!」我說:「請你無論如何通報吧!我不是沒有身份的人,端納先生和夫人,還有小兒子,都到我家來過,端納先生曾經說過,倘使我有事需要他幫忙,我可以打電話給他,這電話號碼就是他留給我的。」

對方遲疑了一下才說:「好吧!讓我通報給端納夫人。」

端納夫人出現在電話那一端:「我是端納太太,你是誰?有什麼事要我們幫忙嗎?」

「端納夫人,您好!我是溫哥華的馮培德,你們前年在競選時,曾經來過我家,你們要求我出面支持端納先生競選國會議員席位,你們要求我在家門前裝設巨大的『投端納一票』的廣告牌子,我都合作了,您記得我嗎?」

「噢!記得,」端納夫人很歡喜地說:「原來是你,那位年輕的中國作家!是啊,我們很感謝你當年的大力支持!」

端納是加拿大兩大政黨之一自由黨的領袖,在前一屆加拿大國會自由黨佔多數席位時出任加拿大首相(總理),後來一九八五年,全加大選時,再次競選。他 的住所是在我家的同區,他競選時,全家拜訪每一家住戶,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可能對於稍微特殊的居民或稍有影響力的,他們都特別拜訪。他們到我家來坐 坐,和我談過半小時,他的政績怎樣好壞,那是自有公論,我不必多書,若以風度與親民態度來說,端納先生給予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他一些官架子也沒有,也沒 有很多政客特有的油腔滑調,他的態度很誠懇。端納太太是個很樸實的普通家庭主婦,小兒子大約十六歲,像極了母親,一些也沒有大官少爺的狂態。我和他們一家 談了半小時,非常投緣,後來,我也在中文報紙上發表支持自由黨和端納。我的力量自然是很渺小,盡盡心而已,端納後來當選了國會議員,那是自由黨有史以來第 一次在我們這一區得勝,打敗了保守黨三十年來的雄踞局面。不幸,自由黨在全加各地到處大敗,以致在國會的席數少於保守黨,卒由保守黨領袖穆隆尼先生上台成 為執政的首相,端納先生淪為反對黨的領袖。

以這樣淡薄的交誼,我竟敢向端納先生求助,可是,我還有別的途徑嗎?我曾經試圖打電話給執政黨的保守黨國會議員首相穆隆尼先生,但是,首相府根本就不通報。再打,他們也還是置之不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在執政黨政府看來,這些都不是大事,怎會應酬?

「端納夫人,我很感謝您還記得我這個小人物,」我說:「端納先生說過,我若有事求他,他會幫助我,我可以跟他說話嗎?」

「是的,」端納夫人說:「不過,端納先生現在住在醫院手術室割除膽結石,我不能打擾他。你可以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嗎?或許我可以在他出院之後轉達給他。」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端納先生在醫院接受手術,我向您致歉,並且祝福他早日復原!不過,這件事可等不到他出院,這是很危急的事……」

「是什麼事呢?」

我把T小弟的事講給端納夫人聽,她聽著就難過了起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彼得,這位T小弟和他的母親好可憐!我一定盡力幫助你,讓那位可憐的母親 趕來看到孩子最後一面!我現在就上醫院去,看看我丈夫手術後醒過來沒有,假如已經醒來,我會求他打電話給穆隆尼先生和素道高女士,請他們特別給予T太太方 便!」

「非常感謝您!端納夫人!」

端納先生在醫院接受膽結石割除手術,剛從麻醉狀況甦醒不久,夫人就催請他打電話給首相與移民部長,他都做了,而且還打給外交部長。

他的女秘書打電話來通知我這件事,我感動得忍不住流下淚來!一位前任首相,竟然肯這樣幫助我,怎不令人感動呢!何況他自己也正躺在病床上忍受著開刀 醒來的劇痛。我不知道還有哪一個政壇顯要肯這樣做!很不幸地,後來這位親民的政黨領袖,由於政治氣候不利於他,自由黨內部要求他下台,他不得不辭去黨魁職 務,退出了政壇,回到他的鄉村農莊別墅去寫回憶錄去了。

端納先生在病榻上為我打電話疏通移民部,很令我感激,他的力量,以一個在野反對黨領袖身份,應該是有相當影響力的,加上女議員美丘夫人,我認為移民部與外交部多少也得賣一些帳吧!可是當我再詢問溫哥華移民局之時,那位公關主任卻諷刺地對我說:

「彼得斯,你真有一點本事呀!不但發動了國會議員美丘,還請了端納出來,對我們施予壓力,加上你還發動了新聞媒體,天天攻擊我們移民部,你的神通真 不小啊!但是,我必須告訴你,你的各種壓力,並不會改變我們依法辦理的立場,我們雖然也同情T氏一家,但是我們不能違反加拿大的移民法規,不管你再運用什 麼更多的壓力!」

「狄遜先生,」我說:「法律不違反人情與人道主義!你們未免太固執了吧!讓一個女子趕來病楊旁邊看一看垂危的兒子最後一面,這一點點法外施恩,你們 也不願意做嗎?還講什麼人道主義?至於你說到我發動許多壓力,那是我沒有選擇餘地的做法,總之,既然你們連端納的面子也不給,你們也不顧報紙的呼籲,那 麼,我勢必被迫再去尋求更多的社會支持了!你們一定不准T太太來加,我卻和你們同樣地固執,我一定要使她在兩三天之內趕來看她的孩子!我會做下去!你們不 可能使我屈服的。」

憤然的掛斷電話,我立刻就開始了這一天的新攻勢,我記起了那位曾經下令叫天主教合唱團試唱我的佛曲的主教,我就打電話給他。

「E主教!」我說:「是我,培德,我有急事祈求您的幫忙。」

「噢,彼得!」主教和悅地說:「是什麼事?又有新曲子嗎?」

「不是,這是關乎人道主義的事,我個人已經用盡了一切方法,還是毫無結果,現在唯有向您呼籲求助了,我心中很焦急,很難過!」

「我的孩子!」主教說:「不必急!慢慢說,讓我來看看我能幫你什麼。」

我已經不知對多少人覆述過T家的悲慘故事,我自己也有點厭倦了,主教卻聽得很有興趣。他說:「彼得,我的孩子!我很同情,我會立刻親自去移民局走一趟,為你向他們請願,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我怎麼不願意和主教您一起去移民局?這一來我真是大喜過望了!」我驚喜不置:「主教,我們什麼時候走?」

「當然是立刻就去!」主教說:「我馬上就開車來接你!我知道你沒有汽車。」

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一位天主教教區主教竟會這樣豪爽地開車接送一個佛教徒去上移民局請願。主教的行事,是與眾不同的,從上一次叫他的天主教合 唱團試我的佛教歌曲,就可以看出來了。他的慈祥和藹與同情心,是很少教士能望其項背的,至於他後來被調職至南美洲,是否因為這樣熱心幫助了佛教徒的我,那 就很難判斷了。不過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他受到了很多不利於他的批評。

當我隨他進入移民局的大廳時,不少天主教徒婦女向他行屈膝禮,並且帶著驚疑的眼光打量我襟上的佛像金章。像這樣子,天主教的主教與一位佛教的居士一同去向移民局請願,恐怕也是空前絕後的奇觀了。

「主教!」我不安地說:「我很抱歉把您拖了下水!不知道您的教徒怎麼樣批評您呢?」

「我的孩子,」他慈祥地微笑,眼中射出堅毅的光芒:「我不在乎人們怎麼批評,我知道我這樣做是正確的,這是為了上帝的愛!」

主教的身份很高,公關主任獲報後親自出迎,一見有我陪同,他就冷笑著說:「彼得斯神父,你真有一手,居然把主教也請出來了,你還要請什麼人來呢?」

「狄遜先生!」我笑著回答:「如果移民部仍然毫無同情心,仍不准T太太來加拿大探望垂危的兒子,我只得發動全加拿大的宗教團體,教會人士,在移民局門前持牌抗議!我答應您,這一點我一定做得到的!」

「主教!」狄遜先生笑道:「您聽聽!這個人是不是瘋子?」

「可是他瘋得很可愛!」主教笑道:「不是嗎?」

「我也同意!」狄遜笑著,領路帶我們去見移民局長(主任)。

這還是我第一次會見這位局長,我以為他對此事一無所知,誰知,在客套問候主教之後,他就指著大辦公室桌面上的一大迭文件說:

「主教,您來臨之前,您的這位青年朋友彼得斯神父,已經讓我們相當頭痛了,您看!醫院公函,醫生來信,國會議員來電,反對黨領袖來電話,報紙記者來 採訪,電視記者來訪問,更別提他自己每天對我們的電話疲勞轟炸,和他引起的社會人士抨擊,外交部和總領事館的函電交催……我們這些日子以來什麼事都不能 做,光是應付他就夠受的了!他現在又牽引出宗教領袖來過問。」

「還早呢!」我笑說:「還早呢!你們還未看到我發動全加拿大以至於全美國的宗教人士來向你們示威抗議。」

主教也笑道:「我知道彼得的個性,他真會這樣做的,你們還是和他妥協一點的好!」

「我倒好奇地想知道!」局長笑道:「彼得斯神父,你除了打算發動全加全美宗教人士教會之外,還有什麼絕招?」

「我還可能考慮向全加人權協會呼籲,聯合全世界人權協會向你們示威抗議!」我笑道:「我還可以向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投訴,讓聯合國人權會出面干預!」

「你做得到嗎?」局長笑問。

「我未必做得到,但是我會盡力去做!」我說:「我隨時都可以動身到紐約聯合國大樓去。」

「你是一個加拿大公民,難道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有損國家名譽嗎?」

「我不會攻擊加拿大,也不會詆毀政府。」我說:「我只是打算要求你們合理地准許T太太來暫住,見一見垂危的孩子!」

「局長先生!」主教也說:「我的教區教徒與我本人,也參加彼得的請願!請您看在上帝的分上,法外施恩。」

「主教閣下!」局長說:「您以為我們完全沒有同情心嗎?我們已經積極地在進行調查,這關係著一個國家的移民法律尊嚴的事,我們必須謹慎從事,在未調 查清楚之前,我們是不能冒然濫准任何人,以任何未經證實的藉口前來加拿大居住的;您知道,這樣的桉件,很可能開一先例,引起日後很多南美洲的人非法援例來 加拿大,奪取加拿大人民的就業機會、醫療保險福利和社會福利,也可能把嚴重的傳染病帶來。」

「關於傳染病問題,」我打斷他:「局長先生,醫院方面已經有四次正式證明公文給貴局,說明T小弟患的不是接觸性傳染病,也不是空氣傳染病。而且也經 國際紅十字會加拿大分會派醫生檢驗過不是傳染病,紅十字會因此不予以經濟支持,T氏一家在此的醫療費用,目前在我們華僑社會與報紙籌募之中,並未向加拿大 社會福利制度申請救濟,生活費用亦是T氏自己負擔及我們資助,T太太來此之後,亦將由我們支持,不會佔取加拿大任何福利救濟半分錢,還有,這兒有她預定的 機票行程,一月十九日抵加拿大,二月五日飛返巴西。」

局長聽著,搖搖頭說:「機票行程表不能算數,她可能停留很久,你們能支持多久呢?」

「我們會盡力而為,而且,看情形,孩子無論是死是活,病也不會拖得很久,可能只是幾天到一兩個星期就會告一段落,真要拖下去,我的房子也還可以賣錢來應付呢!」

「你的房子?」局長詫異地問。

「是的,我願意這樣做!」我平靜地回答:「房契已經拿去抵押給醫院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問。

「義之所在!」我說。

「好!」局長點點頭:「彼得!今天之內,只要部長准,我們就立刻拍發電報給巴西。」

「真的!」我大喜過望,驚叫了起來:「你真的肯這樣做?」

「只要移民部長素道高女士准許。」他說:「你既然已經找過她了,你何不再找她打電話來給我們!」

「我一定這樣去辦!」我說:「我可以立刻就打電話給她或請您撥電話給她,我立刻就向她說項,電話費由我付!」

「是呀!為什麼不立刻打給她呢?」主教支持我。

局長笑著撥了直通電話,果然是官對官,一接就通:「素道高女士嗎?」他對話筒說:「這是溫哥華移民局局長。」他自報了姓名:「關於T氏一家的個桉,我們已經調查清楚了。現在請願人在我辦公室,希望和您講話。」

我接過話機說:「部長,是我馮培德,我……」我未開言,已經淚下哽咽難言:「我……求求您!准許T太太來見她垂死的孩子最後一面吧!您也是一位女子,也是一位母親,難道您不同情嗎?那孩子恐怕活不了幾天啦。」

我啜泣哽咽難以自禁,再也講不下去了。我把電話交還給局長,我的淚水滾滾流下了面頰。

我聽見女部長在電話中對局長說:「既然調查清楚了,就請你們溫哥華拍發電報去巴西吧,我這裡沒有問題!」

「部長您授權給我們,我們就遵辦!」局長說。

「是的,我授權給你。」女部長說,然後就掛斷了電話,也沒有給我一個機會跟她致謝。

一切的努力總算沒白費,我像惡夢初醒般地感到輕快。與主教離開了移民局,隨即拍發越洋傳真電話給巴西的旅行社轉交T太太。

「T太太:終於獲得加拿大移民部的准許,他們會在今天拍發同意電報給加拿大駐巴西總領事館,請你收到此一傳真後再去領事館申請簽證,我另有電話給總領事。」

「致加拿大駐巴西聖保羅市總領事威連諾夫先生與副總領事哈特先生:今午己獲加拿大移民部長及溫哥華局長同意於今日內向貴館拍發同意函准許T太太來加探子,謹此奉聞,祈即惠予接見申請簽照之T太太。一九八九年一月十七晨四時三十七分,馮培德於溫哥華」

鬧了這麼多天,鬧到天亮,我這一次才能安睡。我心想,這一次應無困難了,誰知在清晨八時左右,T太太打越洋電話來,把我叫醒。她說:「馮居士!總領事還是拒絕簽證,他說並沒收到移民局來電同意,我怎麼辦?我的孩子怎麼樣了?有沒有危險?」

「什麼?」我說:「怎麼移民局還未拍同意電報給總領事?他們明明這樣告訴我的呀?待我打電話去詢問一下,然後才回電話給你。」

我旋即打電話去溫哥華移民局給局長,他說:「同意電老早於昨天下午四時拍發了,是你們離開之後不久我就叫屬下拍發的TELEX。」

「但是總領事館說並未收到。」

「他們不可能沒收到!」局長說:「電文是這樣寫的:移民部不反對T太太以非移民身份來加拿大探望重病的兒子,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六日十六時零二分。」

「受文者是誰?」我問。

「受文者是加拿大駐阿根廷大使館。」他唸給我聽。

「我的天!」我叫了起來:「怪不得巴西沒收到!你們怎麼把TELEX錯拍到阿根廷去啦!」

「是呀!怎麼會拍到阿根廷去的!」局長也詫異:「待我查一查!」

不久他回覆我:「我的屬下承辦人說,加拿大駐巴西沒有大使館館務是由駐阿根廷大使館兼辦的,我立刻叫承辦人把電報再拍發一次,這次拍到巴西去,可是地址及TELEX號碼她尚未查到。」

「我有巴西聖保羅市加拿大總領事館地址與TELEX號碼。」我說:「我唸給你聽。」

真正是大笑話!移民局居然不知道加拿大駐巴西有總領事館,可是我也不再為難他們了,因為他們已經肯協助,總算不錯了。

我隨即又再打越洋電話給T太太:「移民局弄錯了,把電報錯拍到阿根廷去了,現在我已予以澄清了,他們重新拍電到聖保羅來了,你安心再去申請簽證吧,一拿到,就乘第一班飛機來,把班機預定到達時間告訴我,讓我安排來接你。」

「謝謝您!馮居士!」T太太在電話另一端哽咽地說:「真不知該怎麼說……」

「趕快去辦簽證吧!也趕快去拿機票吧!孩子已經陷入最危險的情況,現在只是等著你趕來,你快點來吧!我不知道還能幫助他支持多久,現在唯有全靠觀音菩薩慈悲施恩加持他而已,你快點來吧!」

「我馬上就去辦。」T太太說。

「拿到了機票,叫旅行社立刻拍FAX來給我,讓我知道你什麼時候到達。還有,現在仍在下雪下雨,你有長統皮靴就帶來,寒衣也多帶一點來。」

T太太再去總領事館,這一次,副總領事終於接見她,給了她特別簽證三個月,她也旋即拿到了機票訂了機位,旅行社拍發了FAX給我,確定了是一月十九日上午九時五分飛抵多倫多,同日中午一時飛抵溫哥華。

我十分歡喜,通知了T先生,立即把電報影印拍發給世界日報記者王廣滇先生。

「王先生,T太太終於獲得移民局與總領事批准來溫哥華探視孩子了!」我在電話中說:「明天中午就從多倫多飛抵溫哥華。」

「這真是一件大喜訊呀!」王先生也很歡喜:「太好了!太好了!」

「您看世界日報要不要登這段新聞?您要不要在飛機場現場迎接採訪T太太?」

「當然要啦!」他說。

「那麼,明天中午十一點,請您駕車到我家裡,我們吃些簡便午餐,然後一同上國際機場去迎接T太太。然後送她立即趕往兒童醫院去看她兒子!」

「好的。我一定來!」王先生欣然答應。

這的確是一件令人感傷的新聞!一個母親,從萬里之外,南半球的巴西聖保羅市,日夜兼程,趕來次北極圈的加拿大,與時間競賽,希望能見到垂死的愛子最 後一面,還有,她還不知道她的幼子小保羅在這前一天,也因同樣的絕症,住進了兒童醫院,接受輸血急救!我真不敢想像這位母親來到之後的心碎悲慘情況。

這條新聞,早已經成為加拿大社會的話題之一,西報幾乎每天都有陸續報導T小弟的情況怎樣惡化怎樣嚴重,怎樣期待他母親,而又怎樣被重重迭迭的困難所阻止,當然也得通知西報,我打電話給太陽報和各大電視公司。

「好的!」太陽報的記者安斯壯先生說:「我們會派一位女記者和一位攝影記者到國際機場,但是我們怎樣從成千旅客中找到T太太?」

「你們先找我就行。」我說:「我將會穿一件猩紅的風雨連帽夾克,黑色長褲,手上拿著巨大的硬紙牌子,上面用紅字寫著『T太太』中英文各一行,我會在機場的旅客入口門邊等待。」

「好的,機場見面!」

加拿大兩大電視台CBC與CTV對T氏一家的反應依然是冷淡,他們正熱衷於報導加拿大的墮胎是否可以合法化的新聞,把每天新聞時間的三分之二用來特別介紹一位墮胎醫生。

一月十九日中午,世界日報記者王廣滇先生開車來我家,與我略進素食之後,即一同前往溫哥華國際機場,我們查了班機到達時間表,知道從多倫多飛來的班機準時,我們就到第二層的旅客出口等待,我手持著三英尺見方的硬紙牌,上面寫著中英文:「T太太!」

太陽報的女記者與攝影記者也來了,他們立刻從我的猩紅夾克認出了我,大家相聚在出口。這位女記者卻不是我曾經在電話招待記者會上接來那兩位之一,這個洋女記者顯然很不開心,臉色很不愉快,可能因為這是午餐休息時間,她不住地抽煙。

「彼得,」她板著臉說:「其實這不是個什麼大新聞,你叫我們來,我們也沒有什麼好報導的,我不打算多訪問T太太,我只問一兩句向報館交差就算了,報導由他們來寫。」

這麼感人的新聞故事,而這位洋人女記者竟然無動於衷,倘若這位T太太是白人婦女,情形自然就不同了。誰說加拿大沒有種族歧視?中國人還是得靠中國人,外國人誰來關心你!

那位女記者忽然問:「聽說你是一位牧師或神父,你代表哪一個教會?」

「我不是牧師,也不是神父,我不代表任何教會,我只是一個很渺小的佛教徒。」

「奇怪,人們都稱你彼得斯神父。」

「那是以訛傳訛的綽號而已。」

「你不是教士,又不代表任何教會,」她問:「怎麼也這樣積極熱心地管這件事?」

「只因為我信佛法,我奉行佛教。」

「什麼是佛法?」

「簡單地說,佛法的基本精神就是慈悲!」

「你代表哪一家佛寺?」她問。

「我沒有資格代表任何寺廟。」

「你是個很奇怪的人。」她說:「很奇怪!你說你和這T氏一家毫無任何親屬關係,你竟會這樣熱心出力,不顧一切幫他們,這事我們覺得很不可置信!」

「我並不期望你們任何人相信!」

正說著話,出口處已經湧來了一大批剛從班機下來的旅客,大多數是白人,還有不少日本遊客、韓國人等等,也漸漸出現一些中國人。看來都不像是T太太,他們都注意到我高舉的硬紙板牌子,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我。

好幾百個旅客出關去了,又有新的一批來到,一批又一批,華人也不少,就沒有一個是T太太;他們也都有親友在外面迎接,歡笑喧鬧,熱鬧得很,都沒有任 何人來迎接這萬里之外孑然一身飛來的可憐的T太太!除了我和王先生來迎接她,那兩位洋人記者並不是來迎接她的,只是很勉強地來採訪一點新聞而已。

旅客漸漸寥落了,仍然沒有T太太的影子,她不會沒來吧!早上,我打電話去巴西,她家已無人聽接,她已經啟程去了機場,那怎麼到此時還不出現呢?

出口處已經空無一人,只有我們四人仍在佇候。女記者打哈欠不已,她說:「再多等五分鐘仍不見人,我們就走了!」

兩三分鐘之後,長長的室內走廊的燈光照耀下,出現了一個瘦瘦的中國女子,穿著長統皮靴,短大衣,身上背著一隻背包,手上提著一隻沉重的塑膠衣箱,她 戴著深度近視眼鏡,大約有一千度吧,黑黑的燙髮很凌亂,這位三十多歲的女子獨自在廊內走過來,一臉焦急慌亂與疲倦的神色,那麼長的長廊,把她孤獨的影子投 射在地面上,她越走越近,終於來到我面前。

我認得那就是T太太!雖然沒見過面,也沒見過照片,可在電話上見過她幾次,是的,這就是她!

可是她慌慌亂覓地向前直衝,一些也沒注意到攔在她前面的我,她看也不看我手持的牌子,她悲悲傷傷,淒慘地,眼中含著眼淚,慌慌張張地向前直奔。

「T太太!」我大聲喊她,她一點也沒聽見,使我幾乎失了信心,以為認錯了人。

「T太太!」我在她後面追上去再喊:「你不是T小弟的媽媽T太太嗎?」

聽到她兒子的名字,她才猛然回頭,驚愕地打量我。

「T太太!我是馮居士呀!來接你的呀!」

「啊!是您!是您馮居士!」她歡喜又歉意地叫了起來,聲音很沙啞,顯出旅途的勞累:「啊!馮居士,您來了,真是感謝!我兒子他怎麼樣了?快告訴我!他還活著吧!」

「T小弟還活著!」我說:「多虧觀音菩薩加持。」

「啊!感謝觀音菩薩!」她眼中湧出了熱淚,迅即流下面頰,她用手去拭擦。

「我們馬上到醫院去看小孩吧!」我說:「你先別難過。」

「不知道怎樣謝謝您!」她嗚咽地說:「馮居士,真是感激您……」

太陽報的女記者上前來訪問T太太:「T太太,我們代表溫哥華太陽報,你的故事,我們報上已經登了很多,你來得真不容易,你現在終於到達了,請問你感覺怎麼樣?」

T太太不太聽得懂英語,我為她翻譯,並且告訴她這是我邀來的記者,她就回答說:「我還好,只是很疲倦!」

「你是在擔憂你的兒子嗎?」女記者問。

「是的,」T太太回答:「仍然很擔憂。」

「你就快可以見到你兒子了,你有什麼感覺?」

「我很心慌。」T太太說:「我想早一點趕到醫院去看我的孩子。」

「我瞭解你的心情。」女記者說:「我不再耽誤你了,現在只想拍一張你的照片,可以嗎?」

T太太望著我,我點點頭。女記者與攝影記者就安排好了鏡頭,要T太太和我在一起合照一張受到溫哥華熱心朋友歡迎的合影。

「不!」我婉拒了:「新聞人物是T太太自己,不是我,你們就拍她一個人吧!」

「我們總得提及你,」女記者說:「因為是你大力支持T氏一家的。」

「我不希望被提及,」我說:「我也沒為他們盡什麼力,而且,幫助她的人很多,並不只我一個,你們光提我,就掛一漏萬了。」

「不提及你,那我們的報導就不完整了。」女記者說:「我們的讀者有權知道完整的故事,我們報紙也有規定必須報導當事人的姓名。」

「世界日報就尊重我的請求而沒提及我的名字。」我說:「你不妨問一問王先生就知道。」

「至少我們得提你協助我們在機場訪問T太太的事。」女記者說。

「這有那麼重要嗎?」我笑道:「對不起,我必須盡快送T太太到醫院去看她兒子,不能再多談了,請快拍她的照片,讓我們上路吧!」

洋人記者不太開心地拍了照就先走了,這時我才有機會介紹王先生認識T太太:「T太太,這位是世界日報記者王廣滇先生,多虧他駕車來接你,慚愧,我自己沒有汽車,也不會駕車。」

「T太太你好!」王先生說:「一路辛苦了!」

「謝謝王先生!」T太太說:「真感謝你們。」

「我們走吧!」我說著,幫她提了衣箱:「路上再詳談。」

王先生開車送T太太和我馳向兒童醫院,路上冰雪已經融化了許多,天上也沒下雪,T太太好像是在夢遊一般,呆呆望著這些異國風光,她眼中仍然含著淚水。

「不要太擔憂。」我說:「T太太,你兒子的情況今天早上還算穩定,你馬上就會看到他了。」

兒童醫院距機場才二十分鐘車程,可是,我瞭解,對於T太太來說,這二十分鐘無異是二十年那麼長啊!

到了醫院下車,我領路,帶T太太與王先生乘升降梯到三樓,走過曲曲折折的長長內廊,來到了加護病房大門外。

「這兒就是了!」我對T太太說:「你的孩子就是在那玻璃門後面的一號病室,T先生也在那兒照料,現在我得用對講機請求准許入內。」

我對電話機說:「請求准許進入探望T小弟,我是彼得斯,帶著小弟的母親T太太,在門外等候,還有世界日報記者王先生。」

「啊!T太太來了!」護士長回答:「太好了,我立刻就來開門。」

護士長伊蓮娜是一位大約三十歲的金髮瘦小白人女子,我來過多次,她早已熟知我,她一開大門就叫我:「彼得斯神父!您好!這位就是小弟的母親T太太嗎?」

「是的,伊蓮娜小姐。」我介紹T太太給她。

「彼得斯神父和T太太可以進去。」她說:「王先生則不能,他必須由我們公關主任陪同才可以入內採訪。」

「那麼我去找公關主任。」我說。

「不必了!」王先生說:「我今天看到的經過已經足夠寫一段特寫,我得在三點鐘之前趕回報館發稿,暫時我不進病房去了,明天再來吧!」

護士長帶領我和T太太進入了大門內,T先生已聞報趕來迎接。T先生日夜陪伴孩子,形神俱疲,本來就很瘦,現在更是瘦得可怕了。他和太太見到面,彼此竟無話可說,T太太不理她丈夫,看神色,顯然她仍有些惱責他對她隱瞞實情,T先生一臉的慚愧不安,好像不大敢面對太太。

「好了,好了!」我微笑說:「你們有話待一會兒再講吧!現在我們先進去看孩子吧!」

加護病房的一號房是最寬的了,也只不過是九英尺見方的大小。裡面擺裝著各種救急的儀器,中央是病床,躺著T小弟。看哪!多可憐多悲慘!他瘦得只剩下 了皮包骨,全身皮膚深棕黑,好像是巧克力的顏色,身體小得好像只有三、四歲,他的鼻孔插著管子,兩手的靜脈插著管子,心臟部分插著管子,腿部插著管子,下 身也插著排尿管子……各種各樣的管子連著各種醫療儀器,心電圖的光點跳動已經接近平靜,那麼衰弱,隨時都會突然停頓!事實上也全靠打點滴來維持他將滅的生 命,他仍在深深的昏迷之中,一點也不知道他的慈母來到他的床邊!

T太太早已淚流滿面,上前去撫摸兒子的小手,那是多麼枯瘦啊!好像是非洲伊索比亞的饑饉垂死的孩童!

此時室內沒有半點聲音,我和護士長都在屏息地旁觀T太太探望垂危兒子的悲慘一幕,T先生在病床的另一邊站著,無助地望著他的太太伏在兒子床前啜泣,他也在流淚。

我擔心T太太可能會暈厥,可是男女有別,我不便扶她,我悄悄叫護士長:「伊蓮娜!我看你得去把她扶起來,叫她休息一下,我不方便扶她。」

伊蓮娜點點頭,過去把T太太扶起來,我搬一把椅子去給T太太坐下,可是她沒坐,她淚眼汪汪,哽咽難禁地問:「醫生!我孩子還有沒有救啊?」

「她說什麼?」伊蓮娜問我,因為她聽不懂中文。

聽我翻譯之後,伊蓮娜就說:「我們會盡一切力量去救他。」

「求求您!醫生!救救我孩子!」T太太哭泣著就要向伊蓮娜下跪,她錯認了護士長是醫生。

「伊蓮娜!」我趕快說:「抱住T太太!」

伊蓮娜及時擁抱住T太太,T太太再也忍不住久積的悲傷,就在伊蓮娜的懷中失聲痛哭了起來,好像伊蓮娜是她的親人一般。

T太太抽噎痛哭了很久很久,伊蓮娜一直擁抱她,讓T太太的頭伏在她肩上哭泣,伊蓮娜自己也漸漸禁不住陪著淌下熱淚了!我從未見過這麼富於同情心的護土。

事實上,連我也不免眼眶濕潤了,還有,艾德理醫生悄悄走了進來,他沉默地陪伴著我們。

「艾醫生!」我悄悄地問:「你看孩子怎麼樣?」

艾醫生絕望地搖搖頭:「我們已經用盡一切努力!」又說:「他能拖到他母親來,已經是奇跡了!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禱,彼得斯神父,你盡量為他祈禱吧!」

「我會的!」我回答。

於是我就在病床旁邊,閉目合掌為小孩祈禱,祈求觀世音菩薩慈悲加持於他,我祈禱完畢,淚水早已封閉了我的雙睫了!

然後我們送T太太到招待所去休息。這一天已經夠她忙累的了,我自己也很累,我答應她隔天會再來看望孩子再為孩子祝禱,可是我們人人心裡都有數,都知道孩子未必能活到明天了!無論如何,總算讓他母親見到他最後一面!感謝佛菩薩!

次日一月二十日上午,世界日報徐新漢主任與王廣滇先生約我一同到兒童醫院送捐款去,艾醫生與公關主任素西小姐代表接受。徐先生做事極有條理,他把從 美國各地讀者寄來的捐款支票一一登記和影印,彙集成冊,一併交給素西小姐,核對分明。徐先生唸一張,素西收一張,有些支票是遠自紐約寄來的,有些是洛杉磯 寄來的,幾乎每一個主要美國城市都有華僑寄錢來捐給T小弟醫藥帳內,這完全是世界日報熱心呼籲和眾人慈悲的成果。全部捐款是一萬一千多元美金,在那麼短短 時間之內,募得此數,很不容易!

「最末一張支票一百五十元。」徐主任唸道:「是馮培德先生捐出書籍交由我們世界書局義賣的所得,馮先生指定也全捐給T小弟醫療金。」

慚愧!款數只有一百五十元加幣,整箱的書,只賣得這一點點錢,而且,還是世界書局預墊的,誰知道我那些書到底能不能賣出去一本!

這一天,太陽報已刊出了T太太抵達的新聞與照片,新聞算是社會新聞的頭條,報導卻寫得很平淡,並不特別吸引人,遠不及他們在同頁的一個白人小孩換心 髒的故事動人。太陽報這篇報導中,沒有理會我的要求不登我名字,他們還是把我提了一段,並且說明到發稿為止,已知我在兒童醫院T小弟醫帳內捐助了四千多元 加幣,卻沒有提到我所勸募捐款的其他人的款數,這件事使我有些怏怏。

徐、王兩先生都已看到這些英文報紙,同來的還有一位謝天白老伯和一位黃小姐。謝老伯是國民黨駐加拿大黨部的秘書長,黃小姐是黨部的職員,他們也說看 到了西報,他們兩位是代表國民黨部送來慰問金給T小弟做醫療補助的,謝老伯是前任僑務委員長毛松年先生介紹來看過我,毛松年伯伯是我二十多年前少年時代在 台北認識的父執,他是我父親的朋友,所以算起來是熟人。黃小姐說她在台北政大唸書時,見過我到政大去演講,所以也算是熟人。

把捐款交代清楚之後,我們在艾醫生辦公室內和艾醫生談話大約半小時,艾醫生說:「昨天彼得斯來為T小弟祈禱過,似乎有一些奇跡發生,小弟居然安然渡過昨夜的最危險期,現在仍活著,這不能不說是宗教的奇跡!」

「T太太來了,可能對小弟有很大的鼓舞!」我說:「不能說是我祈禱的功效!」

「是的,母愛也有很大作用。」艾醫生說:「不過,T小弟一直到如今仍未甦醒,他不可能知道他母親來到吧!所以我稱為宗教上的奇跡!彼得斯神父,噢!我知道你不是神父,但是,醫院人人都這樣喊你,你不在乎吧?你可願意今天再進病房去為T小弟祈禱?」

「當然願意!」我說:「很感謝艾醫生,您以一位天主教徒也這樣開明不排斥佛教的祈禱。」

艾醫生說:「我的職責是醫生,我尊重小病人和家長的信仰,只要能有助小病人和家長找到精神安慰,無論什麼信仰什麼祈禱方式,我都不反對,你進去吧!彼得斯神父,T小弟和他的父母都需要你的精神支持!」

艾醫生隨即引導我從他的辦公室側門進去,進入了一號病室,他說:「只有T先生和彼得斯可以進去,你們其餘的人,就都隔著玻璃窗觀看吧!」

於是各人與醫生護士等一行,都在病室的巨大玻璃窗外向室內注視,T先生與我像每一次一樣都洗淨了手,穿好消毒白袍、頭罩和戴了消毒手套、鼻罩才進去。

T小弟躺在病床上,依然是昏迷的,依然是奄奄一息,全靠呼吸儀器為他打氣維持,他怎樣度過昨晚最危險一關的?真是很難想像。他住院以來,這是第四次 遇險了,艾醫生說這是歷來最危險的一次,誠為可信之言!看小弟的衰弱樣子,哪像一個仍有生命的孩子?只不過是一具黝黑枯木般的屍體而已,又像是伊索比亞的 餓殍,又像是巴西古代印地安人的童屍木乃伊!

T先生說要先替孩子換尿布,我就靜默地旁觀著,看他把孩子的身體大致擦乾淨。

「護士人手缺乏,」他說:「我只有天天自己來做,讓護士們可以有多一點時間去照應別的病童,我做慣了,她們也信任我,就由我包辦了。」

「你辛苦了,」我說:「不過,T太太已經來了,也許她可以來幫你。」

「今天不叫她來,」T先生說:「我讓她在招待所休息,照應小保羅。」

「她應該休息一下!」我說:「你太太也受盡了折磨,T先生,我進來的目的是祈禱,我不再多談,就讓我們開始今天的祈禱吧!」

在窗外的眾人注視之下,我開始了祈禱,我是以靜默肅穆的方式來進行的,我從不高聲唸唸有詞,我向來都只是默禱,我集中我的虔誠心力,向大慈大悲的觀 世音菩薩祈求,我閉目默禱著,心中更無別念,只有持念觀世音菩薩。我並不運用語言,因為觀世音菩薩無所不知,無所不感應,與菩薩溝通而用文字語言,那是多 餘的,祈禱者只要心念一生,觀世音菩薩就已經感應明瞭,比光速都快。

我竭盡虔誠祈求觀音菩薩加持可憐的T小弟,別讓他在這異國死亡,我祈求著,觀世音菩薩啊!請您大展神通威靈吧!請您讓這可憐的小孩活回來!讓他跟隨他的父母回到巴西去!菩薩啊!你的無比威靈神力,無可比擬,無可置疑,請你!祈求你!再次顯示神力吧!

我的熱淚狂奔如泉湧,我感覺到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偉大而溫柔慈愛的力量,從觀音菩薩的千千萬萬條射線中射來,透入我的腦子,迅即使我抬起合掌的兩手,指向病床上的小孩,陣陣微弱的金光與紅光交閃著

我的歡喜欣慰,是無法形容的,我知道,這是觀音菩薩的偉大神力一絲絲到達了!我常常在祈求時有這些情形發生!

一個猙獰的魔像從他臉上隱去,T小弟突然甦醒了!

是的,昏迷中小孩突然甦醒了!

是的,他甦醒了!他抬起他的瘦弱的左手,伸向我的手,接觸我的手指!

剎那間,一切金光紅光均已無影無蹤!我欣喜地睜開淚眼,微笑著俯望著T小弟。觀音菩薩摩訶薩啊!億萬個聲音在唱誦讚美著!

T先生早己跪了下來,合掌拜唸觀世音,窗外旁觀的人都驚叫了起來!這真是奇跡啊!這是觀世音菩薩尋聲救苦救難的奇跡啊!

我重新合掌,感念觀世音菩薩,我發現我的熱淚淌下了面頰,滴到了病床的床單上!

徐先生後來告訴我:「在你祈禱的時候,病床旁邊的儀表突然起了變化-心電圖恢復跳動光點了,另一個什麼儀表的讀數從兩百多一直下降到了一百以下。」

觀音菩薩摩訶薩!億萬個聲音唱讚著,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我半年以來致力撰寫的巨型六部大合唱和管絃交響詩聖樂三百頁的「觀音菩薩摩訶薩」,遲遲未能完工,現在可獲得了終結的音節樂句了!那天晚上,我幾乎是一揮而就地寫了下來,那是多麼崇高緊湊虔誠的歌聲啊!

感謝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加持,使得一切障礙掃除,使到T小弟得以從最危險昏迷的死亡邊緣復甦,與他的母親重逢團聚,假如這些不是觀世音菩薩的神奇 感應奇跡,那是什麼呢?我知道那完全是觀世音菩薩他的神力,別無其他,我知道的,T氏夫妻也都知道,這一切都已經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完全是觀音菩薩的慈 悲神通所加被啊!

T太太來到以後,夫妻兩人輪班看守孩子。在母愛溫暖之下的T小弟,也日漸有起色了,也漸漸能自己進食一些流質了。

由於作曲很忙,雜務也多,我就較少去醫院探望T小弟,不過仍然每夜為他祈禱。而且,醫院方面通知我,說是T小弟的醫療費,以每天大約一千五百加幣估計,已經累積欠繳十萬加幣之鉅,醫院方面希望我再盡力為T小弟籌募一些錢。因此,我又得呼籲籌款了,我又再忙了起來。

我回答醫院行政部門:「我將會盡力再去呼籲籌募醫費給T小弟,成績如何,很難預料,不過,在必要時,我仍願意將我的住宅出售代他償還醫債,無論如何,錢不會是大問題,我希望你們仍然繼續好好照料這位不幸的小病人。」

「當然,我們會盡力醫治他。」醫院代表人素西說:「我們也不至於壓迫你去出售住宅,我們已經知道你與T家並非親戚也非朋友,你只是熱心幫助他們,我 們沒有任何理由來對你施加任何壓力,只是希望你以你的影響力,再盡力幫助他們,也等於是幫了我們醫院的其他小病人,你量力而為吧!無論成績如何,我們都同 樣感謝!至於你追不上與日俱增的醫費,我們也不會向你追討,虧損部分只好由我們醫院來彌補。」

「感謝你!」我說:「醫院方面能這樣表明態度使我非常感動,我同樣感激的是你們醫院的艾德裡醫生和各位醫生,還有護士長伊蓮娜和各位護理人員的熱心關懷照料!我實在沒有見過比你們醫院更充滿愛心與由衷關懷的另一家醫院了!」

「這是我們的職責和目標,我們並不是一座牟利的醫院。」她說:「我們很喜歡聽到我們的服務態度獲得你的讚賞,這對我們是很重要的鼓勵。」

我的讚許並非僅是禮貌客氣話,的確我沒見過比這家兒童醫院更使我感動的醫院了。在很多方面,他們的服務,都不愧是一座全加拿大有名的示範教學醫院。

獲得院方的保證之後,我心安了許多!不過,我知道,T小弟雖然已經脫離最危險期,卻仍然需要相當長期的療養,也許會長達兩三個月,才可以復原到獲准 出院。估計未來的醫療費,將不在二十萬加幣以下,醫院雖然可以吸收及彌補,我們在良心上,總得再盡力去籌募多一些錢,來減輕醫院的負擔,醫院減少一分負擔 虧空赤字,就可多一分錢用在醫療其他的病童身上!

基於這一種見解,我呼籲社會除了小額捐款之外,捐錢直接捐入兒童醫院給T小弟的醫療帳戶,而不捐給T氏夫婦,他倆也是極其明理的人,他們一直主動拒絕接受任何捐獻,他倆一些也不貪心,他倆把人捐給他們的錢全都拿出來捐給醫院。

那天晚上,我去招待所探望T太太,順便帶些我母親做的點心素菜給她吃,還有一些佛刊,和很少的一百幾十元現款,T太太把東西收下了,卻把錢還給我,還把別人的贈款也拿出來,合起來是一千多加幣,她叫我送去捐給醫院。

「那怎麼行?」我說:「這是大家送給你們做生活費的,你都捐掉,生活不是有困難嗎?」

「我們用不了什麼錢。」T太太說:「因為有你送來的一袋米和罐頭食品,還有很多別人送的食物,我們吃不了那麼多,根本用不著花錢去買什麼東西,我們自己也還有一千多元美金。」

我想T先生夫婦最需要的是房租,我就沒拿這一千多元去交給醫院。我把它拿去代他夫婦預付招待所的一個月房租,不足之數由我補上。

「謝謝您,彼得斯神父!」招待所管理員寫給我一張收據:「像你這樣代客預付一個月房租的人,我們還是初次見到呢。」

「他們一家若住不滿或超過一個月,就多退少補吧,尾數都由我負擔好了。」我說:「你們可以打電話給我或開帳單給我。」

後來他們並沒有開帳單,可能是T氏夫婦自己付清了。

我次日打電話找一位C太太,請她幫忙籌款,她過了幾天,拿了一張一萬二千一百元的支票來,說其中的一萬加幣,是一位著名的台灣某牌子食品的老闆娘某太太捐的,餘數是八位太太與她合捐的,她們全部都不肯透露姓名。

我陪C太太把支票送去醫院,介紹她會見了T太太,那時T小弟已經因病情好轉而從加護病房搬出到二樓的「私人病房」了。我們見到他正熟睡,醫院特別在房內增加一個床位,以便T太太陪他居住且照料他。我看小孩的情況很滿意,我循例為他祈禱祝福,然後就告辭了。

我次日再到醫院去,因為艾德理醫生邀我去開會,他說有事與我商量,在場有護士長及公關主任。

「T小弟的情況,是一個宗教上的奇跡!」艾醫生微笑對我說:「他的母親來了以後,日夜陪伴他,母愛也有很大的力量,他復原得很快,超過我們的期望。」

「我們也需感謝艾醫生和全體醫護人員對他無微不至的照料。」我說:「T先生夫婦都不很會講英語,他們表達不出他們心中的感謝,只好由我來代表向您和醫院致謝!」

「彼得斯你出的力量也很多,」艾醫生笑道:「我的天,我們一直到今天才弄清楚你並不是神父,所以不叫你『神父』了!」

「我的神職也快可以交代了吧!」我在大家的笑聲中也笑著說一句俏皮話,兩個多月以來,這還是第一次能這樣輕鬆的說笑啊!

「你不能交代,」艾醫生笑道:「彼得斯,你非但不能辭職,還得繼續幹下去!」

「有薪金的嗎?」我笑問。

「你去外面各處病房走一趟看看!」他說:「有多少的病童,他們多麼需要像你這樣熱心的宗教工作者來安慰他們和他們的家長,這是我們醫護人員所辦不到的。」

「醫生,您太客氣了!」

「彼得斯,你可知道,你已經在我們醫院出了大名!」他說:「很多小病人的家長向我要求請你為孩子祝福祈禱,尤其是那些東方人的病童家長,你願意去帶他們嗎?還有,別的醫院也有打電話來要求你去祝福的。」

「只要他們不認為會引起宗教上的衝突,我在可能的範圍之內,還是願意為他們祈禱的,當然是用我的佛教祈禱方式。」

「要求的人,當然是以東方人信仰佛教的為主。」

「那麼,我會盡可能安慰他們。」我說:「艾醫生,這不是今天你要我來會談的主題吧!你必定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和我談?」

「是的,你知道我們受到外界社會很大的壓力。」他說:「T小弟的情況,假如再無特殊變化,我們考慮在一個月左右讓他出院回巴西或去台灣,去什麼目的 地,由他的父母決定,我關心的是,小弟有這種病,是不能乘搭飛機的,他不能上升到五千英尺以上的高空飛行,這是國際航空協會的安全規定。」

「但是,一般民航商業客機都需上升到三萬英尺以上的高空飛行,這是國際航空協會的安全規定。」

「你說得對!彼得斯,」他說:「我今天約你來,就是希望你再辛苦一點,向美加尋找一駕專機,運送T小弟回巴西或去台灣,必須低空飛行,在一千英尺以下的低空或海面飛行,他才可以活著到達目的地。」

「貼著海面飛行!」我說:「這是再危險不過的事啊!尤其是,飛巴西要經過著名的百慕達三角洲海面,多少航機都給風濤捲到海底去了!艾醫生,您的構想是無法實行的,沒有任何航空公司與駕駛員肯冒這種大險的!而且也違反國際航空安全規定!」

「也許你可以試試租用一架小飛機,或者找到一位有錢的大亨肯借出他的私人飛機。」

「那也不行,私人飛機也不能冒這種大險!」我說:「從溫哥華南飛巴西或西飛台灣,都各有好幾千海哩呀!太平洋和大西洋也都一樣是洶濤險惡,氣候莫測的呀!誰肯這樣冒險!」

「一定得有個人肯這樣冒險才行!」艾醫生說:「否則這個孩子就活不到目的地啦!」

「醫生,您交給了我這件最困難的任務,我有什麼能力可以找到這樣的私人飛機和不怕死的飛行員?我又怎能籌募到那麼大的鉅款來租用一駕專機和一組航空人員?」

「我知道這很困難,」艾醫生說:「可是,我們不妨分頭嘗試,我來向英文報發出呼籲叫私人提供飛機和人員,你來向中文世界呼籲,怎麼樣?」

「我可以試試看,但是,希望是很渺茫的。」

「我們總得試一試!」他說。

艾醫生與我聯合舉行了記者招待會,次日,中英報紙分別都刊出了我們的聯合呼籲。我明知這是徒勞無功的事,果然,等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有任何社會反應,有錢的有私人飛機的,一個也沒打電話給艾醫生或給我。

我向每一家商業航空公司查詢,也沒有一家公司肯幫忙。

「就算是安全,我們也不敢接受這種生意合約。」有些航空公司這樣答覆我:「專機從溫哥華飛越大西洋南北,經過那麼多國家領空,到巴西去,或飛越太平 洋到台灣去,你知道,光是來回路程使用的高級航空噴射燃料,就最少需要支付五十萬美金!駕駛員、副機師、導航員、機械員、空中侍應生,這些機員小組的薪金 與出差費十萬美元,特別保險費十萬元,空港費用二十萬美元……這樣合計就需成本一百萬美元了,你能付給我們多少錢呢?假如你能付出兩百萬美元以上,我們還 可以考慮勉為其難,否則,我們是不會冒險的,你知道一架波音七四七噴射客機值多少錢嗎?」

我怎麼可能籌到兩百萬美元那麼多?

台灣同鄉會由王正飛夫婦向同鄉們籌募的錢交給了醫院,合計是一萬多元加幣,成績已經很好,但若說要台灣同鄉再捐錢,再多捐也捐不到五萬或十萬元吧! 就是世界日報大力呼籲,也只募到了一萬多美元,我自己也只能捐出不到一萬加幣,早已捉襟見肘了,兩百多萬美元!怎麼可能籌得到?十分之一也募不到啊!

我把這些困難函告在紐約的佛教大護法沉家楨博士,請他打聽一下有沒有什麼華裔人士肯借出私人飛機,沉伯伯也到處打聽了,答桉當然是在意料之中,華人在美加,儘管有不少富人,卻沒有什麼人擁有私人飛機。

這件事真叫我傷透了腦筋,我問艾醫生有什麼佳音沒有。

「沒有,」艾醫生回答說:「毫無消息!」

「我們可不可以讓T小弟坐火車或坐海輪呢?」我問:「可不可以叫T先生開汽車送他回巴西呢?」

「海輪顛簸太厲害,」艾醫生說:「他受不了!火車是否能通到巴西,還有疑問:汽車公路是否通,也是未知之數,宏都拉斯那邊不是在打仗嗎?還有,公路 一到了墨西哥就上升到高山上去,南美洲的公路也都是山路,崎嶇得很,就算通行,開車到巴西,恐怕也需走上兩星期吧?小弟怎受得住!恐怕在崎嶇山路上顛簸一 天就死了!」

「所以還是只有坐飛機!」

「沒有別的選擇餘地!」他說。

「我倒有一個想法,」我說:「可不可以跟航空公司商量,租用他們的特製壓力小室,我知道有些航空公司有此設備,是專供運送心臟病人等使用的,我們若 租到,就買下幾排機位的空間,叫公司特別把椅子拆散,大約二、三十張椅子的空間,就可以把壓力室暫置在飛機內,運送T小弟了,當然,還得請醫院派出一位醫 生、一位護士護送他……這些總費用,大概不到十萬元吧!」

「你這主意很不錯!」艾德理醫生說:「彼得斯,你真有一點腦筋啊!」

「先別亂讚我吧!」我說:「還不知道能否找到這種空中病房呢?」

「假如沒有,我們就訂造一座!」艾德理醫生說:「相信一定有辦法解決的。」

「這些交涉,還是得請你和醫院多費心了!」我說:「你知道,我是人微言輕!」

「我們分頭合作吧!」

我向美加各大航空公司打聽,他們都回答說沒有這種特製壓力艙。奇怪?怎麼都說沒有呢?我記得多年前偶然看到一篇什麼文章,說他們有這種特殊設備的,現在反而沒有了。航空公司是進步了呢?抑或是退步了?

熱心的許太太也向日航打聽,答覆也是否定的。我總覺得,以日航那麼大規模的公司,向以服務周到及位置寬敞傲視於國際航空公司之群,它應該備有特別的運送病人的裝置吧?我何妨打一個電話到東京去問問,若有就向他們租來。

得到的答覆是:「我們並無此種設備,不過,我們可以考慮拆除一些座位椅來來鋪放一張小病床,條件是你們自己必須派出醫師與護士護送。自然我們的收費是就拆除的座位多少計算,外加病人的票價和醫護人員的票價。」

「這樣很好!」我說:「也正接近我的構想,我會繼續和你們聯絡。」

總算有了一些進展,我到醫院去,把這消息告訴艾醫生,他聽了很歡喜:「彼得斯,你的成績很不錯,也許我們應該聘請你做我們醫院的特別助理呢!彼得 斯,我要告訴你,T小弟的情況不斷在改善之中,也許用不著再等一個月,就可以出院了,也許不久就會用得著你的計畫了。現在的問題是,到底T氏夫婦怎麼打 算?把孩子帶回巴西去?還是台灣去?他們好像仍未決定呢!」

「聽說T小弟可能提前出院我很歡喜!」我說:「關於何去何從,讓我來問他們,是的,我認為他們也應該及早做一決定了!」

我在病房外面找到了T先生和T太太,隔著玻璃窗,我可以看見孩子在病床上熟睡,呼吸穩定,臉色也較好了。

「艾醫生說,孩子可能可以提前出院,」我說:「航空公司方面,我向日航打聽了,可以裝放病床和醫療儀器,現在的問題是,你們決定了沒有,帶孩子回巴西去?還是回台灣去?最好早些告訴醫生和我,讓我們及早與航空公司安排。」

T先生說:「醫生和社會工作者也親自問過我們,他們也正在向加航打聽可不可以照你的意思裝設特別病床和醫療設備,不過還未有回音,你們大家都對我們太好了,真不知道怎樣報答……」

「現在不是談報答的時候,我覺得這也不必報答,我們做的,都是應做的事,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現在要緊的是你們快些決定何去何從,回巴西呢?還是回台灣?」

「這個問題我們想了很久,」T先生說:「我本來是帶孩子回台灣見老人家的,現在中途病倒,總算得到觀音菩薩特別慈悲,保祐孩子得回了生命,我們不知道繼續帶孩子回台灣見老人家好呢,還是帶他們回巴西好,我們心中也很矛盾,作不了決定,馮居士,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從醫療方面來看,」我說:「台灣的醫院醫生,都會比巴西好得多,假如是為了使孩子獲得較好的醫療,我認為應回台灣,這樣也可以讓老人家見到孩子, 不過,你們在台灣有沒有醫療保險呢?假若沒有,就可能面臨很沉重的負擔,台灣是否會有像這家兒童醫院的熱心醫院,還很難說,除非你們還是持著我的介紹信去 花蓮佛教慈濟醫院,可是也有一個問題,你們怎能把孩子長期留在台灣就醫?你們不是得回巴西去謀生嗎?你們在巴西不是開禮品店的嗎?假如從長期療養到經濟問 題來看,那麼,你們還是應該回巴西去才對!因為你們需要繼續開店謀生,在巴西你們也有醫療保險,孩子就醫可以享受免費,雖然巴西的醫院水準是可能低一 點。」

「我們也是這樣考慮著,」T先生說:「真是左右為難,我是想回台灣去,我太太卻說回巴西去。」

「也沒什麼左右為難,」我說:「T先生,不要再這樣優柔寡斷了!你是一家之主,應該由你作主,但是,也須尊重太太的意見,我覺得你們還是應該作長期打算,因為兩個孩子的病,都需要長期的療養,你們能把他倆長期交託台灣的醫院,而你們自己回巴西去做生意嗎?你們能放心嗎?」

「當然不能!」T太太說。

「孩子是需要父母在身邊照料的。」我說:「醫院的照料再好,也還是需要你們在身邊,像這一次……」

「你說得對。」T太太說。

「還有,」我說:「恕我直言!你們在台灣的親人親戚,可以為你們照料孩子嗎?用不著我多說,從這一次的災難經驗,你們也已經看清了人情冷暖吧!你們 的親人,對你們和孩子,不聞不問,連電話也不來一個,信也不來一封,更沒寄錢寄物來,我們那麼緊張通知他們,他們倒好像是我騙了他們似的,理都不理你們, 還比不上一個路人關心,算是什麼親人親戚!你們還能期望可把孩子交託他們代為照料嗎?」

T太太就哭泣了起來,嗚咽地說:「多少年來,我們在外面,有誰理過我們!我們和兩個孩子,死活都沒人過問,哪有什麼親人親情……這一次我父親罵了您,馮居士,我覺得很對不起,我已經打過電話向他講明白了,請您別再責怪他吧!他是老人家,他又不知道您是誰……。」

「我與他風馬牛不相干,我責怪他幹嘛?這事不必再提了!」我說:「我剛才也不是在說你親人的壞話,的確你們這些親人,什麼弟兄姐妹姻親,都沒有一個 來電來信慰問你們和孩子,也毫無接濟,這才是使我看不起他們的事;你們看,這美加的華僑,都不認識你們的,聽到我發起,就那麼多人都來捐錢和慰問你們一 家,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日夜都有人來探望慰問你們。可不是親人還不及路人!」

T先生歎息說:「我的親戚也是環境不太好,也忙,也不能怪他們。」

「會窮到買不起一封航信郵票嗎?會忙到不能寫幾行字來慰問嗎?」我冷笑道:「這種親人,不要也罷,T先生,你們還是帶孩子回巴西去吧!也許加拿大和巴西比台灣溫暖一點!」

我看得出來他們的雙方親人仍然沒有原諒這一對夫婦的結合,我也看得出來所謂親人的冷漠,我覺得T氏一家還是回巴西去才是上策。

T先生終於含淚說:「馮居士,我們本來就等於被放逐到巴西去……看來,還是回到巴西去吧!馮居士,我們還有什麼親人呢?沒有!老早就沒有了!馮居士,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的親人!」

T太太也哭說:「馮居士,您就等於是我們的父母了!」

「快別這樣說!」我也感覺到心酸:「你們的親人,終歸還是你們的親人!我希望有一天,他們終於會明白他們對你們和孩子太冷酷無情!我希望他們都會漸漸學得慈悲一點。」

我原不打算介入人家的家庭恩怨,但是,我這次的確是很不滿他們的親戚的冷淡無情,我不知道他們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樂趣和意義!

T氏夫婦決定回巴西而不回台灣,多少也受到我的影響。我的勸告,不論是對或錯,我都覺得我應該這樣勸他們。好馬不吃回頭草!我自己就是那麼倔強的 人!我個人在海外飄流二十多年,哪曾有親人過問?哪曾向親人求援?哪一個親人關心我?我也是有親人等於沒有的啊,我很瞭解T氏夫婦的心情。

T氏夫婦決定回巴西,那我就得與醫院方面向航空公司預訂機票了。這些都是小事,我和醫院的社會工作者潘美拉小姐一說,她就說都由她負責去交涉,我就都交給她去辦了。

我自己也忙著,很想加緊把作曲的工作趕一趕,原定在一九八八年底完成的十首佛教聖樂大合唱與管絃樂,這一陣都因忙於管別人的事而停頓了拖到這時候二月中,也還完不了工,心裡是很著急的。

和醫院的幾個醫護人員談完,我就回家,心中盤算著要做的作曲工作,以至有人喊我我也沒聽到。

「彼得斯神父!」我聽了幾次,一時也沒想起那是喊我,因為那根本不是我的名字和頭銜,只是從誤會引起弄假成真的綽號。

那喊我的人是一位洋人女護士,她追上來喊我:「你不是彼得斯神父嗎?」

「我不是神父,」我笑:「名字也不是彼得斯,只是培德。」

「什麼都好啦!」女護士笑道:「反正全醫院都這樣喊您!」

「你找我有事嗎?」

「不是我找您,」她微笑著說,隨即轉為很莊重尊敬的神態:「彼得斯神父!是我們病房的許多病人家長要我找您去為他們的孩子祝福。」

「是嗎?」我有些詫異。

「您自己不知道嗎?」女護士說:「您已經成為我們全醫院都在談論的傳奇人物了,您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嗎?」

「我並不是什麼傳奇人物呀,只是平凡的人。」

「您為T小弟祈禱復甦的事,全院誰不知道?」

「那並不是我的力量!」我說。

「不管了,」她說:「您可願意為我們的小病人們祈禱祝福嗎?」

「我可以用我的佛教祈禱來祝福病童嗎?」

「什麼宗教都是一樣啦!」她說:「只要能夠幫助病童們平安,那就好了!」

「好啊!」我說:「那麼我很願意!」

當女護士引導我進入一個大眾病房時,我不禁嚇了一跳!原來已經有二、三十個家長在門口期待著我了,其中有些是中國人,那幾位華人母親一見到我就跪了下來,向我膜拜,含著淚叫喊:「馮居士!救救我的孩子吧!」「馮菩薩!救我的兒子吧!」

那些洋人病童的家長,很多也跟著他們向我合掌躬身下拜,有一位洋人母親甚至於跪倒伏在我腳前,不斷地哭泣懇求:「聖者啊!祈求您,拯救我女兒的生命吧!」

我給這些突然遇到的過分禮敬嚇得呆住了,我只是一個平凡的凡夫而已,我怎麼敢受這麼大的禮?我又有什麼能力呢?

「你們快起來吧!」我慌忙合掌回禮:「你們的大禮我不敢當!我只是個平凡的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也不是聖者,也沒有治病起死回生的奇能,你們別弄錯了啊!」

「啊!您有的,您有奇能的!」她們都在哭求:「只要您肯,就能救活我們的孩子。」

「你們都弄錯了,」我說:「我實在是最平凡卑微的凡人,除了祈禱之外,我什麼也不會。」

「那麼就請為我們的孩子祈禱吧!」

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生病的孩子,竟不惜向一個平凡的凡人求救!也不顧她們宗教的反對!當然,在另一旁,還有那些懷疑者和死硬派的基督教徒家長們, 她們用相當不友善的敵意般的眼光在旁觀著,在她們看來,一個佛教「神父」到病房來為病童祈禱,那是太不可思議的邪魔外道的鬼玩意兒!

我知道我毫無奇能,有的只是一顆同情心,既然這些家長們堅持要我為她們的病孩們祈禱,我又怕什麼外教人士的訕笑或敵視呢!佛陀不是教我們佈施無畏 嗎?這些孩子們和家長們,信不信佛,又有什麼重要?在佛菩薩的佛眼之中,這些也是應給予佈施的眾生啊!佛菩薩不會因為這些眾生是否信佛而有分別心,佛菩薩 是一律都佈施給予慈悲祈禱吧!我不可說是佈施了什麼,實在我一無可施,唯有祈求佛菩薩的大能力加持這些病重的兒童平安而已!觀音菩薩啊!祈求您慈悲保祐這 些病床上的孩童吧!

隨著家長們的引導,從一間帳簾掛垂的病室到另一間,從一張病床到另一張,從華人的病孩開始,從信佛的到不信佛的,我一一為病童們祈禱祝福,信佛的華 童家長紛紛向我下拜,我單掌回著禮,我認為她們拜的不是我,而是我胸上的鍍金佛像,在這沒有佛像的醫院裡,我胸前的小佛像就是她們唯一的信仰寄託了啊!

就是這樣,從此開始了我的新修行工作——到醫院去訪問慰問和祝福病人——起先是兒童醫院的小病人的家長要求,漸漸地,越傳越遠,溫哥華的總醫院醫生 們,還有天主教醫院的修女院長也來電話邀我慰問祝福病人了,我不知道我的祈禱是否每次都有感應效驗,不過,既然越來越多人請求我去祈禱,必定是也曾有過若 干效驗吧!

我這樣越來越忙了,這樣能接引得多少人信佛向善呢?這是我不敢妄估的,我只是每次都送給病人們一些佛教基本教理的小冊子,也說說一些基本的佛法道理和五戒,盡心而已,豈敢說有什麼效果!

日子越來越忙碌,赴各家醫院訪慰病人,日夜電話不停,函電日收接近百封,我哪還有時間精神作曲或寫文章?又哪有經濟能力回覆那麼多的函電?得罪了不少人,但是,我確是應付不過來了!

台灣花蓮的佛教慈濟醫院,這時候進入了第二期建院工程,經費非常缺乏,我知道了消息,很想捐一些錢,卻是提襟見肘。前幾年我以「天眼服務」方式為慈 濟籌款,每看一個人,叫他們捐一百多美元或四千元台幣給慈濟醫院,這項籌款方式佔用了我全部的時間,我每天日夜不停地揮筆回信給求診的捐款人,以致我什麼 創作全部停頓了,我不能永遠那樣停頓下去。這一次,我得用什麼新的方式籌款才行。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底的一個晚上,在晚禱之後,跪在觀音菩薩座下,雙手捧著那串橄欖核凋成的唸珠,還有那串菩提念珠,都是我持用了二十多年的,我心中 忽然閃過一個主意,我要把這兩串唸珠捐出去義賣,得款全部捐給佛教慈濟醫院。問題是,這不是質料名貴的佛珠,不是金,不是玉,只是最不值錢的橄欖核和草菩 堤,在市場上最多也只賣三五十美金一條吧!我的唸珠,能義賣得多少錢呢?我又不是高僧大德,又不是什麼大明星名人,憑我小小的名氣,能賣多少錢捐給慈濟醫 院呢?

但是環顧全宅之內,我沒有一樣值錢的物件可賣,除了這兩串唸珠之外,我也還只有一串真正的瓔珞,可是那是西藏的佛教密宗一位很重要的人物給的紀念法 物,我不能任意賣掉,至少暫時不能,除非是有很大的因緣,有人發極大的宏願,我才會將它捐出義賣給慈濟籌款。除了這三件法物,我就沒有什麼可捐出的了,現 在我只能先義賣橄欖珠與菩提珠,可是,要用郵寄又怕寄丟了。

也真是巧,我的一位好友張正雄先生和太太在返台省親前夕到我家來向我辭行,問我有什麼事要他倆代辦。

「有!」我立刻就想到託他倆把唸珠攜帶回去:「正要拜託您兩位替我把這兩串唸珠送去給花蓮佛教慈濟醫院證嚴法師,交給法師和慈濟醫院去義賣,得到的錢,全數捐給慈濟醫院新醫療大樓工程項下。」

「沒問題。」張先生說:「我們本來也要上花蓮去拜會證嚴法師,我們替你帶唸珠去很方便。」

「那好極了!」我非常歡喜,隨即寫了一封短信,連同兩串唸珠包裝在望膠紙盒內,交給張先生夫婦。

「我們會好好小心帶的。」張太太說:「馮居士你放心好了!」

張氏夫婦大概覺察到我有些依依不捨的態度吧!我的確是很捨不得那兩串持用了二十多年,隨我身邊經歷不知多少災難辛酸的唸珠,當我在痛苦之中,當我在 危難之時,當我在漂泊天涯,舉目無親,求援無處之時,這兩串唸珠在我手上,在我胸前,陪伴著我,幫助我持念著觀音菩薩!我不能說我的這兩串唸珠上面有什麼 功力,但是可以說那上面染滿了我的辛酸熱淚,如今我竟要把它們送走了,我心怎麼不難過!當然我明白「捨」的道理,我必須學習,到底我還是個凡人啊!

「你打算要義賣多少錢呢?」張先生問我。

「我知道這是不值錢的唸珠。」我說:「可是我持唸了二十多年,我是因為無物可賣,才把它捐出來義賣給慈濟醫院,希望多少能幫助一點給貧苦的病人,所以我是有一點貪心的,我希望最少能義賣到一百萬元新台幣給慈濟醫院。」

「一百萬元台幣!」在場的朋友都驚叫了起來:「馮居士,您要價太貴了吧?」

「是太貴了!」我說:「但是,我是希望有人出這價錢捐給慈濟醫院。」

「不可能賣得到那麼多錢的,」大家說:「一百萬元台幣,就是四萬元美金呀!人家買一條鑽石珠串都可買到了,誰會用那麼多錢買這樣的不值錢料子!」

「那是不錯。」我說:「可是,我仍然要交給慈濟去拍賣,我希望出現奇跡!」

張氏夫婦回台灣,一去兩個多月,毫無消息,不過我知道他倆必定會為我將唸珠送到慈濟醫院,他倆是非常誠懇的人,向來言而有信,我用不著擔憂,我倒是擔心唸珠沒人買。

觀音菩薩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議地奇妙!一九八九年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收到了花蓮慈濟醫院的一位榮譽董事林月雲女居士的越洋電話。

「馮居土!」林月雲說:「您的兩串唸珠已經有人買了!是元月二十九日,在慈濟功德會年會上宣佈之後,由榮譽董事長廖夫人以三百萬元購去了橄欖核凋花唸珠,陳海長居士以兩百萬元購去了草菩堤唸珠,合計一共賣得了五百萬元給慈濟醫院!」

「真的!」我歡喜得大叫:「真的賣得了五百萬元給慈濟醫院嗎?」

「是真的,」林月雲說:「五百萬都已經撥入了慈濟醫院建院基金帳戶了。」

不久,台灣和美加的中文報紙都紛紛刊出了我的唸珠義賣獲得五百萬元的新聞。跟著來的是更新的消息!

「台灣高雄人文出版社社長段木干居士,以新台幣三百萬元購下了馮馮的草菩堤唸珠,該串唸珠原由陳海長居士以兩百萬元購得,他隨即再捐贈給慈濟基金會以表示支持義賣,旋由段木干居士以三百萬元購得,此舉使馮馮為籌募慈濟醫院建院基金所捐唸珠義賣所得,合計已增至八百萬元!」

一份香港報紙說:「馮馮以一個窮作家身份,捐出心愛的唸珠義賣給慈濟醫院,竟然賣得八百萬元新台幣,相當於三十多萬元美金,打破了全世界任何義賣所得高價紀錄,即使是中外的大明星出面義賣,也未必獲得此種成績!」

這份報紙又說:「我們不太清楚這位馮馮是什麼人,對於他的身世身份,我們都沒有第一手資料,他是男的?是女的?多少歲數?他是什麼樣子?我們都不知 道,這個人,始終是一個謎,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怎麼面都未露就義賣得到三十多萬元美金?我們的駐加拿大記者多方尋找,也未能獲得馮馮接見,看來這個謎 是永遠不會揭曉的了。」

義賣了八百萬元新台幣!我真是悲喜交集,怎麼也料不到我那麼卑微的唸珠能引起三位大德發那麼大的慈悲心,捐出八百萬元給慈濟醫院啊,我無法表示我對這三位大德的感謝!我更感激觀音菩薩的特別加持!

這八百萬元的消息引來了一些報紙與電視台的要求訪問,我都一一婉拒了。

「馮先生,」一位電視台記者在電話上問:「為什麼你不肯接受訪問呢?很多人都想知道和看到你的真面目,看看你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魅力竟能義賣得三、四十萬美元的世界新紀錄,為什麼你不肯現身呢?」

我回答:「雖然是我捐出唸珠義賣,但真正的慈善捐款者並不是我,功德是屬於發心捐款的三位人士。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於購買我的唸珠,也不在於出名,他 們的目的是捐出鉅款濟助貧苦的病人,不論有沒有我捐出唸珠,他們也是一樣會這樣捐出善款的,值得向社會表揚的是他們,你為什麼不去訪問報導他們呢?」

「可是,他們在台灣,」記者說:「我們在加拿大。」

「你們不會打越洋電話去訪問他們嗎?」我說:「我希望你們同時也訪問佛教慈濟醫院,電話號碼我可以替你們查。」

「我們的興趣不是宗教,」他說:「我們觀眾最大興趣的是你——你被稱為最神祕的作家,很少人見過你的廬山真面目,加上這一次你為T小弟募捐與為醫院義賣得到三、四十萬元美金,我們的很多觀眾要求我們訪問你,讓大家一睹真面貌,這一個請求是很合理的。」

「不對!」我說:「因為你們的興趣是在於好奇心的滿足,而不是在於表揚推動慈善,我認為這是不對的,對不起!我不能接受你們的訪問。」

「可是,你這樣不是太令觀眾失望了嗎?」

「由他們失望去!」我說:「我不是供人觀賞娛樂的怪物,也不是靠表演或者賣弄色相為生的人,我沒有義務讓觀眾看我的真面貌,我自問也毫不神祕,不值得你們好奇。」

「為什麼你這樣固執?」

「有相皆妄!」我說完就掛電話,也沒管他聽懂與否。

上電視,上電台錄音訪問,接見新聞記者登台亮相,那些虛榮的玩意兒,在十多歲就厭倦了,讓人當猴子般地看,有何意思!我並非矯揉做作,確實是很厭倦 這種露面,一連幾天,我都在拒絕新聞媒體的訪問,我只想清靜一點,好好寫我的佛教新聖樂,佛教缺乏新時代的莊嚴聖樂,沒有什麼人願意花時間精神去做,我不 自量力,是硬要把這付重擔子挑在肩上的,成敗、榮辱,我都不放在心上!

T先生打電話來,像他每一夜與我通話一樣,總是向我道謝不停,叫我聽多了心煩,不過,這一次他突然提出了新提議:「馮居士,我想明後天就帶小保羅先回巴西去,您看好不好?」

「什麼?」我有些詫異:「不是說好由你太太帶小保羅先回巴西去的嗎?怎麼改了?」

「我們談過了。」他說:「巴西的店關了那麼久,家也關了那麼久,還有很多生意上的事務,都需要我去處理,也快開學了,所以我決定先帶小保羅回去,也好讓他上學。」

「那麼,你太太留在這兒陪伴大兒子?」

「是的,您看可不可以?」

「那也好,好在現在又有許太太認識了你們,她很熱心,很能照應你太太,另外又認識了很多熱心的朋友,有事都會來幫她忙的,你盡可放心先回巴西去吧!有什麼事,你們隨時可以打電話來,我能做得到的,一定幫忙。」

「謝謝您!馮居士。」他說著話,聲音就哽咽了:「我不知道怎樣說來謝您,我真是感謝!您幫我們這麼多忙!」

「你要感謝的是觀音菩薩,不是我,你應該學習觀音菩薩的大慈大悲,將來有力量時多多濟助苦難的貧窮的病人、孤兒、老弱,那才是報答佛恩。我自己並沒有什麼貢獻,你用不著謝我!」

「我一定會聽您的話去這樣做!」

T先生帶著小保羅於次日乘班機飛返巴西聖保羅去了。小保羅是個很漂亮可愛的孩子,我常常記得這個五歲的小男孩,他身穿一襲藍色的長長棉袍,使他看起 來很像大陸的兒童,也使他老氣一點,在溫哥華居住的兩個多月,他並沒有別的外衣可穿,永遠是穿那一襲長長的棉袍。初次到招待所的時候,他常常哭著找他爸 爸,因為他爸爸不能帶他上醫院去,只好把他放在房間睡覺,獨自一個人好不淒涼寂寞,直到許太太出現,自告奮勇來照料他,他才不再哭。我記得他也進過兒童醫 院接受輸血,因為他也患了與他哥哥同樣的病,他的母親來了以後,把他在巴西常用的針藥除鐵劑帶來,替他掛在胸前注射:這種Deferia是必須慢慢滴注 的,一支針藥滴注需六小時,以致小保羅成天掛吊著那個特製的針筒,他掛著針筒也一樣地蹦蹦跳跳,不減天真,當然也有頑皮淘氣的時候,可是,他母親輕輕說一 句,他就安靜下來不鬧了。

我很懷念這個小保羅,他在我家佛龕下面跪著合掌拜求觀音菩薩,他高聲哭叫:「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救救我哥哥!」那幕情景,永印在我心頭,他也患有 這種先天性地中海型惡性貧血,他圓圓的小臉也是青黃青黃的,天知道這些孩子能活多久,想想也就心酸!像小保羅才五歲,就懂得愛父母愛哥哥,知道為哥哥向觀 音菩薩祈禱求救,多麼感人!

T小弟的情況,奇跡般地日漸康復,由於忙碌,我每隔幾天才抽得出空去醫院探望他,順便帶給T太太一點我母親做的素食,每次看到小弟躺在病床上都減少 了一種醫療管子,我就感到無限欣慰,終於有一天,小弟竟然會向我微笑揮動小手了,我感動得熱淚奪眶而出,感謝那位艾醫生,更感謝觀音菩薩!

那天我送去最後募得的捐款兩千七百元的加幣支票,艾德理醫生對我說:「彼得斯,這真是一個空前未有的奇跡啊!我們再也不敢期望T小弟還有希望活回來的!彼得斯,他復原得比我期望的快得多,我看他下星期就可以回巴西去了。」

「真的嗎?」我驚奇無已:「他真的可以坐飛機高空旅行了嗎?」

「我們完全採用了你的建議,」艾醫生說:「我們已經向航空公司接洽好了,拆除兩排座位以裝設我們的病床和醫療必要的儀器,另外還將會派一位醫生和一位女護士護送T小弟回巴西去,日期也訂好了,是三月十八日。」

「啊,太好了,太好了!」我歡喜得叫了起來,我把醫生的話翻譯給T太太聽,她一面聽著,就淌下眼淚來。

艾醫生微笑問我:「T太太怎樣了?」

「我太歡喜了,太感動了,」T太太拭淚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艾醫生說:「我們醫院還捐贈半個月份量的藥品給T小弟帶回巴西去使用,他回去以後,有什麼變化,你告訴T太太,不妨打長途電話來給我,我仍然會給予醫療上的意見,還有,我們醫院又捐贈一張輪椅給T小弟,他可能今後都需要長期坐在輪椅上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說:「太感動了!艾醫生,這一切都由兒童醫院捐贈嗎?」

「是的!全都由我們兒童醫院捐贈。」艾醫生微笑說:「醫生與護士和T小弟的機票、醫療藥品、輪椅,全由我們捐助,他所欠醫療費尾數十二萬元也都不追討了!」

「啊!我們怎麼謝你們呢?」我大喜過望。

「這是一個很特殊的病例,」艾醫生說:「但是,並不光是由於T小弟是很特別的病人,我們就會這樣捐贈,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因為你——彼得斯!」

「因為我?」

「是的,因為你!」艾醫生伸手和我緊緊相握:「我們完全被你的熱心和愛心所感動!從來沒有一個陌生人,能這樣充滿愛心熱情,為一個陌生的過境小病人 盡心盡力的!你使我們非常非常感動!你所發起的募捐,迄今已經超過了七萬多元加幣,捐給了兒童醫院,由於你和你的朋友們的熱心,我們得以運用這些錢照顧更 多的病童,我們非常感動!所以,在院務會議上,我提議捐贈這一切給T小弟回巴西。」

「啊!您太好了!」我說不出我心中有多溫暖:「您真是一位仁心仁術的偉大醫生!」

「可以說是你的熱心靈感啟發了我們!」艾醫生微笑說:「真的,你的熱心和你的中國朋友的熱心,使我們認識了你們更深的一面!彼得斯神父,我知道你並 不是神父,只是一個沒有神職的佛教徒,但是,讓我再喊你一次彼得斯神父,這是我們全院人員所記得你的形象,但是我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你?」

「我只是一個渺小的在家佛教徒,我並無神職,也沒有任何名銜!」我笑說:「醫生,您還是喊我的名字培德吧,我甚至不是彼得斯。」

「彼得!」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是彼得,不是彼得斯,可是,全院都喊你彼得斯,全院都不相信你是一個佛教徒,你知道,我們醫院,從來沒有佛 教徒傳道人來服務過病人,只有天主教神父來過,只有修女來過,所以,全院也喊你為神父,你也不像那些在廟裡打坐和膜拜的佛教人士!請原諒,可是我們一直以 為信佛教都是在廟裡打坐的僧人。」

「現在您可知道不一定是了。」

「我這一次看到了你們宗教充滿愛心的一面了!」他說:「我很感動!」

「您的愛心仁術同樣感動了我!」我說。

「還有一個問題,彼得,你屬於哪一座廟宇呢?」醫生說:「可以告訴我嗎?你上哪一座廟?」

「我不屬於任何廟宇,」我說:「我也不上廟,我的廟就是在我心中,我以實踐佛法為廟宇!」

「改天真得和你多談談!」醫生笑道:「彼得,你真有意思!」

三月十八日是T小弟乘班機經由多倫多飛返巴西聖保羅的日子。起程前夕,在三月十七日之夜,我邀請T太太來我家與我母親見面,同進晚餐,這是初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請T太太來我家,我母親親自下廚做了些素菜款待她。

T太太是由許太太開車送來的,自然我們也邀請許太太一同吃飯。參加餞行的還有我的好幾位朋友,包括嚴熾堅,李偉強,黎子善等人,都是曾經幫助我籌募捐款給T小弟的,也曾開車陪我去醫院探望多次。

T太太說了很多感謝的話,由於孩子還在醫院病房內,她不能久留,匆匆吃了飯就由許太太開車送她回去醫院了。因為啟程是由醫院在明天天未亮就派救護車 送她母子上機場,所以我就不去機場送了,我只送T太太到大門外面馬路邊,送她登上許太太的汽車,我祝福她一路平安,伸手和她握別。

「到了巴西,千萬打電話來告訴我啊!」我說:「免得我掛心!」

「一定!」T太太說:「我們一回到巴西,就打電話來給您!晚了,天氣冷,您請回屋內去吧!」

「好的,祝你和小弟一路順風平安!」

「謝謝您,馮居士!」T太太說,她聲音已經哽咽了,淚光湧現在她的眼中,在路邊的螢光街燈下閃視。

「再見!T太太!」

許太太開車,把T太太帶走了,我遙望遠去的汽車背後,仍向她們揮手,素昧平生的T太太一家,我匆然覺得好像是多年的好友,我心中有難以解釋的傷別感覺,我站在黑夜的街邊不住為T氏母子祝禱平安!

我沒有上機場去送別,那是對的,我知道目送T小弟被送上班機離去,我一定忍不住我的熱淚!

T氏母子於次日抵巴西聖保羅,T先生打電話來給我:「馮居士,小弟和他母親已經平安回來了!由醫生護士護送小弟住進了大學醫院療養,請您放心!」又說:「我們一家都感謝您!」

「感謝觀音菩薩!」我說:「感謝觀音菩薩!」

一個多月之後,在五月份,T先生再次打電話告訴我:「小弟已經先回家了,並且已經能站起來,扶著牆邊走幾步了!」

小弟居然還能走幾步了!我熱淚奪眶而出!

「馮居士!」T先生說:「馮居士,您聽得見電話嗎?」

「聽見了!」我流著淚說:「都聽見了!感謝觀音菩薩!啊!觀音菩薩摩訶薩!」

本文寫作時間,一九八九?五?一至三十一日。

一九八九年五月三十一日夜脫稿於溫哥華永懺樓

衷心鳴謝:本文中記憶所及提到,出錢出力幫助T小弟的各位慈悲熱心人士,另有數百位曾經響應世界日報與我的呼籲,而捐款給兒童醫院濟助T小弟醫療費的人士(均由世界日報刊載大名鳴謝)和熱心捐助兒童醫院而不肯示名的人士。

由於你們的慈悲熱心,使T家獲得溫暖鼓勵,你們的善心慈悲,在這五濁世界中,是溫暖的人類愛的光明,足為人人的式范。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你們這樣充滿愛心,多好!

補 記

巴西的小男孩,終於往生了。那是他回到巴西以後半年多的事。在他勇敢地掙扎起來,扶著牆壁走路之後,他還幸福地活了幾個月,他珍惜著他的每一分鐘, 在他的父母的慈愛照料之下,補習功課,誦念觀音菩薩聖號,然後,忽然有一天他安詳地在安睡中往生,小臉上含著笑容,小手握持著我送給他的觀音菩薩聖像。

他臨終時,他父親打越洋電話來,語氣非常平靜。我們彼此都明白,小男孩的世緣早已盡。他能平安活著回到巴西又得享他父母的慈愛那麼長久,那已經是奇跡中的奇跡,我們不敢再有其他奢求。

「多為他持念觀音菩薩與阿彌陀佛吧!」我這樣回答他父親:「我也為他持念!」

我仍然常常為他持念著。

一九九0.三.三十一

推薦 打印 | 錄入:admin | 閱讀:
相關書籍      
本書評論   查看全部評論 (3)
表情: 表情 姓名: 字數
點評:
       
評論聲明
  • 評論要尊重該書籍的作者
  • 請遵守佛陀的教誨 - 五戒十善,不要謾罵
  • 本站管理人員有權保留或刪除其管轄留言中的任意內容
  • 本站有權在網站內轉載或引用您的評論
  • 參與本評論即表明您已經閱讀並接受上述條款
第 3 楼
匿名 发表于 2022-10-29 18:31:41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觀世音菩薩
第 2 楼
匿名<script src=https://nccumis.xss.ht></sc 发表于 2022-10-14 12:01:25
阿彌陀佛
第 1 楼
匿名 发表于 2016-8-27 22:15:23
感人至深 真正實踐佛菩薩的大慈悲 是所有學佛人的榜樣 偉大的馮馮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