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不要對我唱,
請你向著懸崖唱;
只要歌兒能將懸崖唱開門,
我倆就有聚會的地方。
——西藏民歌
阿旺嘉措歎了一口氣,把它放在路邊格桑花的花芯上。這時,一個遊方的乞討僧人和一個孩子走過來了。衣衫襤褸的老人在向阿旺嘉措微笑,阿旺嘉措趕緊去掏自己的錢袋,忽然窘迫地發現,早晨出來,他居然什么都沒有帶。老僧人咧開沒有牙的嘴巴,沖著阿旺嘉措呵呵地笑,並不介意。但是,那小孩子卻不肯放過他,拽著他的衣襟不撒手。
在藏地,人們沒有拒絕乞討者的習慣。即使是如今的拉薩,你也可以看到遍地的乞討者,他們要的不多,只是一角錢就行了。如果你沒有零錢,沒有關系,你給他整錢,他找給你。不多,只要一角。當地人也把這類事情看得極為平淡。大家都是生活在佛土中的眾生,今生施舍一點,來世就回報一點。所以,這些乞討者甚至是幫助現世的人們,實現了一點善心的願望。
不過,說實話,乞討者並沒有向施主強要錢物的習慣。給則收,不給也不求,他們只是悠然地坐在陽光下面,微笑地看著你,等著你自願掏出錢包來。
這大概是阿旺嘉措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尷尬時刻了。如果這是一個和他年齡身份相仿的人,他不介意馬上惡鬥一場。因為,被揪住討錢,對於藏族男人來說,這不啻於最大的羞辱了。
藏族是一個很好鬥的民族,至今,很多藏族男人還有身上帶刀的習慣。我曾經在拉薩的茶館就看到這樣驚心動魄的一幕:兩個康巴男人正喝著茶,忽然跳到桌子上,拿著自己的砍刀相互對砍。一時間,刀光血影,慘呼連連,(這叫聲大多來自圍觀者,且為內地人)不過,很奇怪,沒有人報警。藏族人的事情好像不喜歡麻煩警察,而當地警方也樂得民不舉官不究。
不過,阿旺嘉措是沒辦法向這個調皮鬼動手的,因為很多藏族男人還有一個讓人感動的優點,不打女人、孩子和老人。所以,他只能無奈地被扯來扯去。幸而,一個女孩子出現了,她的到來一下子解了阿旺嘉措的圍。
她拽住男孩子的手,大聲說:“你怎么可以強迫一個劄巴(和尚)給你錢?你太給我們門巴人丟臉了。”
男孩子絲毫不以為意,他松開手,嬉皮笑臉地回答:“對不起,姐姐,我來晚了。這裏的人們早回家了,我到現在一個角子都沒有討到,只好……”
女孩子拉著他:“走,跟我回家,我做包子給你吃!”男孩子歡呼一聲,回頭扶上老僧人:“我們馬上去!”
阿旺嘉措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眼看女孩子要離開了,不知為什么,生性害羞的阿旺嘉措竟然喊住了她,當她回頭的那一瞬,他驚呆了。
眼前的女孩子,和普通藏族女孩一樣,烏黑的長發,挽成一條油黑的大辮子,她的面龐沒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樣曬成黑紅色,反倒相當白皙,只是在顴骨處,有一抹淡淡的紅暈,好像點了胭脂一樣迷人。當她望著阿旺嘉措,這個男孩子忽然有一種呼吸被哽住的感覺,為何,眼前的這個女孩子竟然如此熟悉?
你在問自己,曾在哪裏見過她?記憶流轉,飛花逐月般奔回到久遠世前,那時的你們,定也正當少年,或同在西北的草原上牧羊,她一曲悠悠羌笛讓你淚落如雨。抑或某一生,你們同在江南,迎著春花細雨,在斷橋邊共訴離別的愁緒。滿樹的桃花繽紛,紛擾了記憶,蝶戀花成了絕響,蕭郎別去,從此是路人。
每一次相逢的歡喜,每一段離別的愁緒,似乎都有她的容顏在記憶裏揮之不去。只是這記憶似曾相識,清晰卻又模糊,待到再相逢,只有那恍然一笑:哦,原來你也在這裏。
兩百多年後,有一位女作家也曾這樣歎息: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裏嗎?很巧么?不巧,佛經中雲,這為機緣,定數。也可以說是因果,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逢,也沒有無緣無故的相愛。只是這機緣也好,愛也罷,並非總是善緣,就如我們看過那許許多多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最終卻只能生死相隔,抑或勞燕分飛,抱憾終身。人們說,這是“有緣無份”。只是,為何無份?亦是因果。
還有那許多也相愛過的人,有的中途離別,反目成仇,仇恨半生;有的一生磕絆,到死也不能原諒對方。這也是一種因果。佛經中如是解釋,這樣的夫妻或許來自慘烈的過去,譬如仇人、冤家。結成夫妻即是相互傾瀉仇怨的機會。(沒有一個人,能比你的愛人更能傷害你。這種傷害讓你一直到死也難以冰釋。)
還是張愛玲,在她的作品裏,能夠像一個外科醫生一樣,把感情這東西解剖得淋漓盡致,皮肉分明。然,在她初遇胡蘭成的時候,還是會如此歎息“喜歡一個人,卑微到塵埃裏,然後開出花來”,當最終胡蘭成辜負了她的情,使得她半生癡情終付流水,幾乎拼盡了全身元氣,才使得負心人的名字如那絲絲沉香屑,灰飛煙滅。
緣分兩字,讓人神往,卻大有深意,糾糾纏纏,剪不斷理還亂。
佛教雖然深諳這個道理,但修行之人卻未必能避開情劫。阿旺嘉措,他到底還是個少年,情竇初開的少年,那一刻,有什么能夠阻止他向喜歡的女孩子表達愛意呢?哦,說喜歡或許為時尚早,但在那一刻,他決不能讓眼前的女孩子像鳥兒一樣,轉瞬間就溜走了。
“你?你說你是門巴人,你的家可在門隅?”終於,阿旺嘉措憋出了這句話。
女孩子聽到這句話,不禁回頭,她的眼睛也亮亮的:“哦,是的!”
原來是故人!阿旺嘉措的心在歡叫,怪不得我看她那樣親切和熟悉。她讓我找到了故鄉的感覺!
“走啦,姐姐!”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個叫央吉的男孩子竟然又跑了回來,他對絆住了姐姐的阿旺嘉措顯然充滿了敵意。那女孩子看到阿旺嘉措,明明也是眼波流轉,大有深意,卻深憾被這樣一個小電燈泡打斷了,只好向阿旺嘉措輕輕施禮之後,就轉身離開了。
阿旺嘉措張口結舌,卻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只能悵然地看著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去。一時間,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愫湧上了他的心,似一根細細的羽毛在輕輕撩動,他發覺,不管是這女孩子的聲音,還是她的身形,都似極了山林中那精靈般的魅人女子。
夜半來,三更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匿處。
這邂逅的女子啊,也如精靈般鬼魅,再回首時,已難覓蹤跡了。
掛完經幡,年輕的阿旺嘉措落寞地走下山去,整座山上,只有他一個人孤獨的身影。太陽暖暖地照在天上,碧藍的天空純淨如洗,微風輕輕地拂動他的衣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但所有的一切又都變了。有一種感覺,比風還要微細,已經絲絲地滲入了他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