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情人的誓約,
已經刻在石上,
哪怕下三年大雨,
字跡也不會消失。
——西藏民歌
藏曆1697年,阿旺嘉措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錯那巴桑寺,來到拉薩。
在拉薩河邊,他們停下了,因為要聽從指令才能夠正式進入城內。他只能遠遠地看見布達拉宮高高地矗立在山頂,金色的屋頂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他不能太清楚地看這個城市。因為,他一直被關在嚴嚴實實的抬轎裏,一路上,只要他有一個想出來的表示,馬上就會有無數殷勤的護衛小跑過來,熱切地詢問他需要什么,他們碩大的頭顱擋住了他的視線,到最後,他還是沒能看清,這個城市究竟是什么樣子。
哦……其實這個時候已經不應該再稱呼他為阿旺嘉措了,這個名字已經變成曆史了。就在十幾天前,在西藏羊卓雍湖邊的浪卡子,五世班禪已經為他剃度,並授記沙彌戒。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漢語意為梵音海。
梵音,意為佛的聲音,具有正直、和雅、清澈、清滿、周遍遠聞五種清淨相。梵音海,像海洋一樣廣闊遼遠的佛音。不知怎的,聽到這個名字的漢語譯音,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它是否有一種預示,意指倉央嘉措的詩歌在不久的未來,也會像海洋一樣遍布雪域內外呢?
但是,那個時候,倉央嘉措恐怕並無心關注這一切吧。史書記載,藏曆9月17號夜,六世達賴喇嘛的剃度儀式相當隆重,五世班禪喇嘛被特別從紮什倫布寺請來,主持他的剃度,當時在場的還有大活佛以及密宗大師。
我很想知道,當剃度那一刻,滿頭青絲一縷縷跌落在他的膝蓋,倉央嘉措是怎樣的心情?或喜或悲?當時的他,恐怕無論如何也無法像普通人一樣,帶著滿腹的欣喜與滿滿的責任感去接受這個任命吧?他的心裏還有一個結,不想則罷,一想起來就疼得眼淚也會落出來。
人有時是多么渺小啊,你看起來比天還大的愛情、幸福,其實不過就像一粒粉塵,一個不太起眼的事件就會讓他灰飛煙滅。亂世時期,君王的一時興起,對於民間女子來說,就要良人萬裏。白首方淚見是幸運的,最大的可能是生死相隔,約期來世。即使是現在的和平年代,在世界各地不也頻頻出現各種災難事故、恐怖襲擊么?一個小小的意外,也會粉碎了凡人一生的幸福。
作為人,還能做什么,只能在無聲的抽泣裏將痛苦忍耐下去,變成一個結,藏在心底,小心地不再觸碰。
或許,倉央嘉措的痛苦還不能叫痛苦。畢竟,他得到的是整個雪域人做夢都不敢企及的榮譽。但對於他本人來說,就仿佛一個餓極了的人,卻意外接到了一張華美無比的床。這不是他需要的,然而他不能拒絕,也拒絕不掉。
1697年藏曆10月25日,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舉行坐床大典。據說,這一天也是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師的生辰以及圓寂的日子,具有難得的殊勝與吉祥。在這一天,倉央嘉措將永遠地告別過去,由一個默默無聞的窮孩子變成全體信眾高高敬仰的神。
這位年輕的活佛,穿著用香熏過的黃色法衣,坐著八抬大轎進入拉薩。這是他第一次進入拉薩,在他的視線裏,拉薩就像一座仙城一樣繁盛美麗。碧藍的天空,布達拉宮的金頂熠熠放光。城內所有的房頂都飄揚著嶄新的經幡,傘蓋和彩旗、各處寺院都在飄來燃燒“煨”(燒松柏枝,敬神,驅邪的作用)的香味,鑼號鼓鈸都在賣力地演奏著。每一張臉,他看到的,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沖他微笑,大家都穿上了只有節日才穿的盛裝,這裏是吉祥的土地,歡樂的海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出現了,最尊貴的六世達賴喇嘛!
在歡迎的官員中,他看到了曾親自迎接他的桑結嘉措,他威嚴的臉上只對他露出親切而慈祥的笑容。甚至連康熙皇帝都親自派來了使臣章嘉呼圖克圖,他帶來了大清皇帝的封誥、賀禮,並授予封文,正式承認倉央嘉措為六世達賴喇嘛。
眾多的大活佛,他們都帶著恭謹的表情向他行大禮,但是,不管他們的表情有多么溫和,他依然能在有些人的眼裏看到驚異與輕微的不屑。他最不能忘記的,就是一個年輕的蒙古官員,從看到自己的那一刹起,他就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陰鷙的眼神讓年輕的倉央嘉措幾乎打了個冷戰。他本能地感覺到,未來的日子裏,他的命運將和這個人發生很大的關系。
不過,這都沒有關系,在拉薩耀眼的天空下,布達拉宮越來越近了,無畏獅子寶座也越來越近了,那是屬於倉央嘉措的位置,年輕的、尊貴的達賴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