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如明月,
千萬朵烏雲也汙染不了;
我的心似哈達,
千萬次洗滌也褪不了色。
——西藏民歌
第七天,當天光徹底放亮的時候,阿旺嘉措揉揉還在紅腫的眼睛,終於決定出門了。他剛打開房門,就被嚇了一跳,一個人居然骨碌到了他的腳下,他差點叫出來,那人卻身手麻利地站起來,上下看著他,表情非常不滿意。
哦,還是央吉。
阿旺嘉措很奇怪:“你這是呆了多久啊,不會是一夜吧?”
央吉似乎有一肚子的氣要發,但是,卻忍住了,只是咕噥著:“豈止是一夜,我已經呆了三天了。不過,”他撇撇嘴,“我是為了姐姐,我實在受不了她沒日沒夜地在門外等你,只好替她了,我答應她,只要你出門,馬上去告訴她。”
阿旺嘉措驚訝地張大嘴巴:“你是說,之前,她一直在門外等我?”
央吉皺著眉:“你還不信哪?”
阿旺嘉措一陣眩暈,七天七夜的念經,讓他的體力早就透支了,乍一聽這個消息,又驚又痛,幾乎站立不穩。央吉趕緊扶住他:“你先歇著,我找我姐姐去。”說罷,一溜煙就要走,剛走了兩步又轉回來:“不用去了,她來了。”
阿旺嘉措抬起頭,可不就是她么!正急急地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烏黑的頭發雖然也梳了辮子,卻異常的淩亂,臉色蒼白,眼圈卻紅紅的,仿佛剛剛哭過。她走到近前才發現,阿旺嘉措的門已經打開了,而他本人就站在門口,她不禁驚叫了一聲。兩人相顧無言,都只默默地流淚。不知怎地,她竟伸手輕輕地撫住阿旺嘉措的臉,只說了一句:“怎么瘦成這個樣子,”話音未落,眼淚又簌簌地掉下來了。
阿旺嘉措的臉有些紅了,因為央吉還站在他們身邊。然而,他卻不想讓瑪吉阿米把手拿回去。她的撫摸是那樣的柔軟溫和。記憶中,仿佛只有他的阿媽曾這樣撫摸過他。
他看著眼前的瑪吉阿米,她的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又紅又腫,她是真的在心疼著他啊。他忽然明白,在過去的幾天裏,他不僅折磨了自己,更折磨了深愛著他的人。
當阿旺嘉措,不,應該說,多年之後的倉央嘉措每當回憶起這個愛人,都有無限的感慨。盡管那時,他們早已天各一方。他在漠北,她已另為人婦。然而,每當想起她曾經給過的愛情,都有無限的溫暖,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在她的意識中,沒有自己,或者說,自己只是占了太小的一部分。在這世間,我們可能會遇到許多說愛的人。但是,有幾人能真正把你的幸福,你的痛苦置於他們的感受之上呢?當愛著的人,不止貪戀情愛的瞬間,而是把你所有的心事置於自己的感情之上,因你的快樂而快樂,因你的痛苦而憂傷。換言之,這愛已經成為了一種供養,供養給愛人最珍貴的禮物。
這也讓我想起了我曾經的一位愛人。他從不會與你吵架,更不會對你抱怨。他不是沒有自尊,不懂得愛惜自己。只是因為他更了解愛的含義,他這樣說,如果我們愛一個人,為什么還不能把她的快樂,她的需要置於自己之上呢?在這個時候,我們想的還是自己,那我們還有什么權利說,我們是愛著對方呢?
那曾是一段圓滿的愛情,因為得到的如此之多,我都發覺自己變了,變得快樂,善良,大度。那時候,我才真的明白,真正的愛,是可以拯救一個人的。
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阿旺嘉措的心裏忽然升起一個念頭,應該把這個女孩子娶到身邊,她終究要嫁人,那么,為什么不能嫁給自己呢?這個想法一下子讓他興奮起來。
央吉在遠處看著他們,他們一會默默無語,一會又悄悄說了什么,之後,他看到姐姐驚叫一聲,臉忽然變得緋紅,就像喝醉了酒一樣。
“他們在說什么?”央吉暗暗自忖,卻見姐姐已經笑著走過來了,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似乎想說話,卻說不出來。但掩飾不住的笑意卻如心事一樣,全部寫在了她的臉上。
“央吉啊,”她的聲音也像喝多了酒一樣顫抖,“我們應該先回去了。然後告訴阿爸,多准備些好吃的。”
央吉奇怪地看著她:“為什么啊?”
瑪吉阿米的臉更紅了,笑意更深了:“一會,他要來我們家,向阿爸提親。”
央吉瞪大了眼睛。
直到瑪吉阿米和央吉都走遠了,阿旺嘉措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屋子裏仍繚繞著藏香的餘味,酥油燈忽明忽暗,該添酥油了。他急忙起身,用木勺舀來一大勺酥油,小心地在燈芯四周添足,看著油燈再次放亮,他才放心地重新回到了床上。
燃酥油燈是藏族人特有的傳統。酥油的做法非常複雜,首先,要把新鮮的牛奶燒開,冷卻後,取最上層的那層奶皮子,然後,把這些奶皮子積攢著一起。之後像打酸奶一樣,不停地攪拌搖晃,最後出來的油狀的東西,才是酥油。一般來說,100斤的牛奶才能打出3斤的酥油,所以,酥油價格並不便宜。
而對於藏族人來說,信仰是他們生命的全部,這點花費又算得了什么呢?況且佛經中說,點酥油燈可以讓人懂明善與非善之法,排除障視和愚昧之黑暗,獲得智慧之心。所以,他們就慷慨地把本來是珍貴食物的酥油供奉給了佛祖,以表達自己的虔誠之心。此外,如果家中有親人過世,也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內都長明一盞酥油燈,這燈光雖然幽暗,卻足以讓亡者不再懼怕中陰路上的黑暗。
阿旺嘉措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腦子裏卻沒有絲毫的睡意。如果你在他身邊,貼著他的胸膛,一定可以聽見他那如鼓一樣的心跳。說實話,娶瑪吉阿米,他不是不猶豫的。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位博學的密宗僧人。而他,也是在四十多歲才娶了母親。
父親常說,在這個世上,如果不精通佛法經典,那么,和畜生無異。所以,學習是非常必要的。現在的自己,太年輕了,如果成親了,一定就會被世俗的生活牽絆住,妻子,孩子,貧困的生活,一圈又一圈的生活枷鎖會把自己牢牢套住,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如果再讓他學習二十年,等他掌握了各種知識,那么,再進入俗世,和瑪吉阿米生活在一起,也就沒有什么遺憾了。至少,在這一輩子,他該學習的東西都裝進腦子裏了。那時候,他可以像父親一樣,安心地與母親成親,生孩子,種地,過著雖然艱苦但是卻快樂的日子。
唉,我為什么不像父親那樣,四十多歲的時候才遇到自己的愛人呢?想到這裏,他打了個冷戰,四十多歲?也就是說,還要等三十年?阿旺嘉措,你能受得了么?他趕緊對著自己搖搖頭,不行不行,我不要在那么久以後才遇到我的瑪吉阿米。可是……他歎了口氣,我也不可能讓我的愛人再等我二十年,那個時候,她可能都已經與別人成親,有三個孩子了,是絕不會再到我的身邊的。就算是她想等我,她的家人也絕不會允許,一個孤單的女人在這裏是沒法生活下去的。不能再猶豫了,而且,我已經答應她了,等今天過後,明天早晨,我就去她家裏提親。想到這裏,阿旺嘉措的心也輕松起來,他打了個哈欠,漸漸地進入了夢鄉。
阿旺嘉措啊,我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著你,看著你思念母親而憔悴的面容,看著嘴角泛起的一絲微笑,我猜,你一定在夢裏也看到了心愛的姑娘。所以,你才會笑得那樣會心。我多想你一直停留在夢裏,在那裏,你可以和心愛的人躺在美麗的草原上,那裏滿是五顏六色的花朵,當然,最美麗的永遠是你身邊的這朵。你們隨意地聊天,望著碧藍的天,遠處,是晶瑩的雪山,潔白的羊群。在夢裏,沒有憂愁,沒有痛苦,只有無盡的歡樂。
也許是太累了,也許是夢境太美了,阿旺嘉措一直到日薄西山也沒有起身,一直到他聽到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所以,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沒想到,敲門聲依舊在繼續,雖然低沉,卻一直不斷。
他掙紮著起身,打開門,當木門咯吱吱被打開的那一瞬,他驚呆了。
阿旺嘉措看著眼前的這些人,驚得目瞪口呆。有些人他認識,比如寺院裏的堪布,鐵棒喇嘛,還有他的老經師。還有兩位,是他從來也沒見過的。不過,他們都穿著象征高貴身份的黃色僧衣,一看就是不同尋常的人物。只是,他們都到自己家裏來幹嗎呢?
更讓他驚奇的是,看到他打開門,那個穿黃色僧衣的陌生人一個箭步走到前面,詢問身邊的堪布:“可是他么?”
堪布低聲叫來老經師,老經師低頭快步走過來,肯定地點點頭,又悄悄退下了。
看到這一情形,人群騷動起來,很多人都激動地向前邁進了一步,卻被黃衣僧人制止了。
他抬起一只手,只打了個手勢,後面的人就悄悄地後退了幾大步。
他看著阿旺嘉措,眼睛像鷹一樣,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特別是他的臉龐。過了一會,他露出微笑,低聲說了一句:“真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啊!”看到阿旺嘉措惶惑的眼神,他不禁微笑起來:“阿旺嘉措,你,還記得我是誰么?”
阿旺嘉措看著他,老僧人的眼睛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住了他,讓他沒法分神。阿旺嘉措垂下眼簾,回憶如飛花一樣,在思想的大腦裏一片片掠過。當四歲那年的記憶輕輕飄來的時候,一下子被思想牢牢抓住,他知道他是誰了。
看到阿旺嘉措抬起眼簾,而且,眼神異常清晰地看著自己時,黃衣僧人非常滿意,他回頭示意了一下所有的人,登時,大家都緩緩地彎下腰,把雙手合十放在額頭:“達賴喇嘛。”
這一聲音低沉但無比清晰,然而對於阿旺嘉措來講,卻像一聲炸雷在頭頂爆炸。盡管他想起了幼時的那段記憶,但是,並不能十分確定這個事實。當這一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的時候,他當時就被驚得手足冰涼。
達賴喇嘛,格魯派的最高法王。然而,他不是還在布達拉宮么?從沒聽說過尊敬的五世達賴已經圓寂的消息啊。那么,這些大人物怎么會這樣稱呼他,一個小小根本不起眼的紮巴呢?難道他們搞錯了?不可能,一個人弄錯了有可能,不可能這一群人都搞錯了。
難道說,五世達賴已經圓寂,而他,是轉世的活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