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貧道不貧
永嘉玄覺說: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即心藏無價珍。摘自《永嘉真覺禪師證道歌》
出家人自稱“貧僧”,原來不僅是自謙,也是自信:身貧道不貧。
沒有一個人喜歡貧窮,但道義所在,如果需要貧窮的話,能否安貧樂道,決定了一個人的品格。出家人的志向是充當心靈接引者,使沉迷在紅塵中的芸芸眾生走出肉欲的迷途。那么他們自己就要以身示范,不能貪圖肉體享樂。佛家的戒律就是為此而設。這決定了他們只能做個“貧僧”。不守戒律,還說什么“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者,跟騙子沒有差別。濟公活佛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不在乎“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卻丟不下酒肉這點嗜好,這不是他的長處,恰恰是他唯一沒有修到家的地方。不過,綜合評估,他也稱得上“身貧道不貧”了。
“身貧道不貧”,有幾種情形:
第一,貧不失志。具備這種品格的人,無論家計如何艱難,無論遭遇如何坎坷,仍始終如一地追求人生目標。
孔子就是一個“貧不失志”的人。首先他很窮。他的弟子顏淵死的時候,顏父和其他弟子都主張厚葬,請求他賣掉車子買槨。孔子不同意,說:“有棺就可以了。我的兒子孔鯉死的時候,也是有棺而無槨。我不能徒步行走而賣掉車子給他買槨。因為我需要跟朝中大夫們來往,不能徒步行走。”
當時厚葬的風俗是用兩層棺木,裏面的叫棺,外面的叫槨。有棺而無槨,就是薄葬了。孔子身為貴族之後,他的兒子和弟子都只能像貧民一樣行薄葬,可見他的家境相當窮窘。
他為什么不肯賣掉車子呢?這並不是擺排場,講闊氣,而是出於禮儀要求。跟朝中大夫來往,沒有車子,是失禮的表現,就像現在穿著背心、拖鞋走進豪華賓館一樣。孔子是一個特別強調禮的人,當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掉以輕心。他跟朝中大夫來往,不是為了攀附權貴,而是為了推行自己的儒道。這是他畢生的志向。可惜在那個時代,仁道並不是一種暢銷商品。孔子周遊列國,曆盡艱辛,卻無所收獲。他也就只好“君子固貧”了。
其實,孔子很有機會獲得富貴,只是他不想要罷了。有一次,他去見齊景公。齊景公想把稟丘這個地方送給他。孔子辭謝不受。出來後,他告訴學生們說:“我聽說君子有功才受祿,現在我遊說齊景公,他不接受我的主張,卻把稟丘送給我,他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孔子這么窮,卻不接受饋贈,因為他的志向不是求富貴,而是為天下人謀福祉。假如隨意接受饋贈,就像僧人破戒一樣,那是他不可忍受的。一般僧人都能嚴守戒律,孔聖人怎么會“破戒”呢?所以他說:“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富而不可求,從吾所好。”意思是說:如果富貴可以強求,即使拿著馬鞭替別人趕車子,我也樂意;如果富貴不可強求,我還是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
一個人能夠按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做,他的靈魂是自由的。而靈魂自由的價值,難道是金玉珠寶能夠比擬的嗎?
第二,貧不失德。具有這種品格的人,無論生活多么艱難,都不會喪失自己的美德。
漢朝劉向在《說苑》中說:“卑賤貧窮,非士之恥也。夫士之所恥者,天下舉忠而士不與焉,舉信而士不與焉,舉廉而士不與焉;三者在乎身,名傳於後世,與日月並而不息,雖無道之世不能汙焉。然則非好死而惡生也,非惡富貴而樂貧賤也,由其道,遵其理,尊貴及己,士不辭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沒有地位沒有錢,不是賢士的恥辱,如果忠誠、守信、廉潔等方面的品德不突出,才是賢士的恥辱。只要具備這三大美德,就可名傳後世,跟日月同光,無論怎樣的濁世也不能汙染自己的操行。然後,賢士並不是喜歡死亡而厭惡生存,也不是厭惡富貴而喜歡貧賤,按照合理方式,尊榮富貴落到自己身上,賢士也不會推辭。
這就是說,如果求取富貴的方式會玷汙自己的美德,就寧可舍棄富貴而保有美德。這樣的人,無論財富多少,都是令人敬佩的。
第三,貧不失節。具備這種品格的人,生活再困難,也要活得有尊嚴,活得有骨氣,決不會為名利而屈就。
子思是孔子之孫,也是儒家大學者。他住在衛國時,穿的是沒有外衣的破棉襖,二十天只吃了九頓飯。田子方聽說這件事,派人給他送去用白狐皮做的衣服,擔心他不肯接受,就說:“我借東西給別人,馬上就忘記了;我送東西給別人,好像丟掉了一樣。”
子思還是辭謝不受。
田子方說:“我有你沒有,為什么不接受?”
子思說:“我聽說隨便給人家東西,不如丟到水溝裏。我雖然貧窮,還不忍心把自己當水溝,所以不敢接受。”
子思這么窮,他卻要靠自己解決困難,解決不了就甘心忍餓受凍,決不肯接受別人的施舍。他的骨氣,頗有乃祖之風。
第四,貧不失樂。具有這種品格的人,無論多么貧窮,仍然活得瀟灑,活得快樂。這樣的人,是最了不起的人。
有一次,子貢問孔子:“貧窮而不諂媚,富貴而不驕傲,這樣的人怎么樣?”
孔子說:“還行吧!但不如貧窮而快樂、富貴而守禮的人。”
相對來說,只要有足夠的修養,富貴而守禮還不難辦到,貧窮而快樂卻很難。俗話說:“肚裏沒糧,心裏著忙。”吃了上頓愁下頓,煩惱自然而生。仍能保持快樂心態者,對人生必已徹悟。
莊子就是一個貧窮而快樂的人。無論生活境遇如何,仍然樂觀而自信。有一次,他穿著一身補了又補的破衣裳,鞋子也破得套不住腳,只好擰了一股麻草將鞋子綁在腳上,然後去拜訪魏王。魏王看到他的樣子,吃驚地問:“先生為什么會潦倒成這個樣子呢?”
莊子正色道:“我是貧窮,而不是潦倒。讀書人有事業,有德行,卻實行不了,這是潦倒。衣服破了,鞋子破了,是貧窮而不是潦倒。”
莊子和孔子研究的是不同的道,但他們同樣追求心靈的自由,而不願成為名利的囚徒。有一次,楚威王派幾位大夫充當使者,領著一隊壯士,抬著豬羊美酒,帶著千兩黃金,駕著華麗的車馬,來到莊子家,想請他去楚國當卿相。莊子對這意外的驚喜不放在眼裏,他說:
“諸位難道沒有見過君王祭祀天地時充作犧牲的那頭牛嗎?想當初,它在田野裏自由自在,只是它的模樣生得端莊一點,皮毛生得光滑一點,就被人選入宮中,給予很好的照料,生活是好多了,然而正所謂‘喂肥了再宰’。牛的大限來臨時,當此關頭,這牛倘想改換門庭,再回到昔日勞苦的生活中去,還來得及嗎?那么,去朝廷做官,與這條牛有什么差別呢?天下的君王,在他勢單力孤、天下未定時,往往招攬海內英雄,禮賢下士,一旦奪得天下,便為所欲為,視百姓如草芥。對於開國功臣,則怕其功高震主,無不殺戮,真所謂‘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們說,去做官又有什么好結果?放著大自然的清風明月、荷色菊香不去觀賞消受,偏偏費盡心機去爭名奪利,豈不是太無聊了嗎?”
莊子仍然過著灑灑脫脫的生活,或登山臨水,嘯傲煙霞,或冥思苦想,發為文章,在貧窮中享受人生的快樂和尊嚴。這樣的人,難道不是“身貧道不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