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與歲月
孫:和您談了這么久,在我腦子裏,已經漸漸形成這本書的關鍵詞——如果讓我來概括,那就是臨界點。一個人能不能做一件事,有時要把握臨界點。這對我是個提醒:我做記者經常跑會,有這個臨界點概念後,就覺得有些場合已經不適合我去了。我也覺得您特別強調什么年齡該做什么事。但是有時讀文學作品,又覺得那些成熟的作家記述成長歲月時的那種情緒,是我們這些習慣忘卻的人缺乏的。還有那些優秀的童話作家,他們的作品能感動9歲到99歲的人,作者的天性中其實也暗含著拒絕長大的意味。就生命過程來說,我不知道這中間是否存在著悖論。
林:佛教講,自受因自受果。拒絕長大一定會有後果。你當然可以拒絕長大,但你生命的能量、寬度與深度會受影響。對拒絕長大的人,遠的不說,近的你就應祈禱,周圍的環境千萬不要改變。
孫:但是……
林:我懂你的意思,你其實說的是童心,而不是拒絕長大。這是兩個意思。宋代的青原惟信講自己的修行是:“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見山袛是山,見水袛是水。”這從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到見山只是山,常被人引用,藝術上畢加索也說偉大的畫家正就是要回複那生命的天真,的確,就如我曾在《兩刃相交》裏所提,禪者是有赤子之心、有一種自性天真的。但我們也必須知道這種天真和孩子的天真不一樣,孩子的天真帶有大的我執,大的無明沖動,他的能量也不足以應付外面世界。而禪者的天真是因無心而契入當下,保持一種絕對的活潑性,也具足“無一物中無盡藏”的能量。
一個童話作者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是有區別的。我們看到很多老人,他還有天真,但實際已經曆了很多事。比如台灣詩人管管,70歲還娶了個年輕女孩,到現在仍童心未泯,但他絕對不是拒絕長大。
孫:可這兩者的界限又怎好界定呢?
林:其實我們講臨界點,還必須跟另外一個觀念連起來看,才能看到禪的全部——就是當下。你真能當下的時候,就能夠應緣。自然能體會到哪些東西到了臨界點。臨界點不是一個計較的聰明,它要從生命真實的體會而來。體會每一個刹那、每一個時空環境的變化,然後感受到生命真實的存在,就能夠抓住自己的臨界點了。
孫:我原來理解的臨界點是一個時間的界限,就是到了長大就不能任性得像個孩子,中年了就不能像個少年那般輕狂。但是很矛盾的,很多有成就的人,他們身上各個年齡的色彩都有。
林:說到臨界點,也說到當下,就是說每個人臨界點都是不一樣的,對每一件事的臨界點也不一樣,每個時候事物對人的臨界點也不同。比如你掙錢,為改善自己的生活去掙,為實現自己的夢想去掙,都沒錯。但如果哪一天,你覺得它已經成為你的負擔時,你關於掙錢這件事的臨界點就到了。有些寫童書的作者,活在自己的夢幻世界裏,從禪的角度,當然是不許,心理分析上形容退縮封閉性的人格是退回子宮,童書是退回子宮,或是用更貼近物質性、更無執的看待事物,還是分得出來,退回子宮是不具生命能量的,跟因生命的圓熟而回歸天真自然是兩回事。
比如三毛,從禪角度看,就是這樣。她自殺時,我寫過一篇《一個女作家死的聯想》,談的是我對藝術與生命的看法。
孫:我很想聽聽。
林:前面說過,很多藝術不是在描繪真實,它其實在抒寫向往。補足現實當然是藝術的一個重要功能,但在此,讀者卻不僅將向往當做真實,還將它投射到作者身上。作者無論是自己喜歡或被逼無奈,也常努力呈現書中人的樣貌,一路苦撐到最後。落差越來越大,越過了臨界點後,生命就只有崩盤。虛幻與臆想並不能解決生命真實的問題。三毛也就是這樣解脫了。
孫:要不怎么說藝術家都有病呢!很多事情他比別人更容易糾結,不吐不快,最後它們都變成他的作品出來了。
林:藝術家不見得要糾結。張大千怎么會糾結?黃公望怎么會糾結?我們往往把一類藝術家的行貌當成藝術家的全部,也就看不到我常講的生命與生活的藝術:道藝一體。
孫:大家通常是這么包容藝術家的。看到孤僻與自閉或著放浪行骸的人,大家就說:這是個藝術家。
林:所以有些藝術家沒病也去找病。
孫: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