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如果可以從各種角度作不同詮釋,就意味著沒有判准
孫:當代藝術樣式紛繁,觀念不一。藝術家也是良莠不齊。不過,我一直認為,這裏面,有真誠的藝術家存在。他們在誠實地做作品,只是外界給了他們作品更多詮釋,反而聽來有些炫惑。但是能給人以多重的詮釋空間,難道不是當代藝術所說的那種不確定的魅力嗎?比如傳統藝術中的花鳥可能就是花鳥,而謝德慶的打卡,卻可能引出更多解釋。
林:可能性跟魅力、跟前面講的共鳴並不一定相關。你對一件事左講右講都通,有可能,但聽者不一定會被它觸動。藝術如果從各種角度都可以詮釋,就意味著沒有判准,沒有判准時,你怎么能說服大家,這作品和你們那邊的芙蓉姐姐有什么不同,憑什么人家就遭人嘲笑,你就備享藝術家尊榮。
孫:還真有人跟我認真辯過,說那個芙蓉姐姐的出現,肯定來自一個更智慧的人的策劃。她就是個行為藝術。
林:藝術被詮釋到什么都可以是藝術的地步,難怪我們要不理藝術。台灣有一個做現代藝術評論的,有一天碰到,我對他說你進步了,他說為什么這樣說,我說因為看到你一篇文章,文章中說當什么東西都可以變成藝術時,藝術家就會變得不被人家尊重,自己也不會自我尊重,藝術這個行業就不成其為行業了。再想想,那些認為芙蓉姐姐是行為藝術的人,有天人家把他和芙蓉姐姐當成一回事誇的時候,他真會心甘情願領受嗎?
詮釋到這種地步,人其實已陷入自我語言的遊戲裏。一切都隨你講了,最後就淪為權力的遊戲,你說哪個作品成功,就看誰占媒體的版面大。進一步就是,誰能有詮釋權、詮釋版面,作品就好——四個字:本末倒置!
孫:古典的作品不是也存在詮釋得好與不好的問題嗎?我記得聽您講二胡作品《二泉映月》,講到那種“史的觀照、詩的感歎”,我好像一下子就深入了一層。以前我們聽到的講法經常是階級鬥爭式的。還有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聽一個台灣美術史家講了它之後,才更深地理解了它的價值所在。
林:其實即使不聽人講,你不是也被《二泉映月》的旋律打動?只是一時還說不清好在哪裏吧!古典藝術那種撲面而來的生命力,首先是你站在它面前就有的。我再舉短短幾個詩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你是不是一觸到這些字眼,心裏就會連接成一串意象,不需要過多詮釋,共鳴便來了。許多當代藝術解釋了半天,你還是將信將疑。或者說理論上通了,面對作品,你的生命跟它還是間離的。
孫:那真的沒有一些當代藝術能讓人深受觸動、淚流滿面的?
林:至少我還沒碰過。我承認他們中有誠懇之作,我有一個老朋友,書畫家徐永進,他每天早上的基本功是寫一遍赤壁賦,十年下來,有天在台北市立美術館作文件展,三千個卷軸堆棧在一起,滿震撼人的,但這震撼比較是對他書道修行的震撼,是行者,而不是藝術家,談藝術,還得回到他赤壁賦本身筆墨行氣的宗教心性。另有一個現代藝術家石晉華,在牆上貼了紙,肩上綁著筆,口裏誦著地藏經,來回走著畫著,將邊念誦、邊走路的軌跡一次次堆棧上去,幾年下來成就了一個作品叫“走鉛筆的人”,很誠懇,令人動容,但也更像個修行,筆墨本身直接告訴你的還是不多。這種人當然值得肯定,雖然混沌,畢竟也還付出了,不是在跟你玩耍嘴皮子的遊戲,但作品的確沒能直接感動我。許多對當代藝術做詮釋的人,我發覺都非科班出身,自己也沒有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的坐科,寫那個些詮釋,常常就是個自我釋放的快意。(加圖片走鉛筆的人)
孫:科班的人受過系統訓練,可能還受制於自己所受的教育影響,當代藝術本來是打破,勢必需要另一種眼光來品評賞鑒吧。
林:但他們的寫法你一看就知,他們只是享受詮釋的樂趣,你看我說得好有趣。他哪裏會面對作品,即使他說他感動得淚流滿面,也都顯得興高采烈。“這事談起來好有意思啊!”——好有意思的事情多了。
孫:我讀到過您一篇批評當代藝術的文章,標題就很狠,叫《一線之隔:先知的寂寞還是皇帝的新衣》。據說在台灣當代藝術界引起爭鳴。
林:那是倪再沁兒子訪問我的整理稿,發表在藝術家雜志,後來也收入他編的一本《邊緣戰鬥的回歸》中。我談到當代藝術的吊詭:就是號稱邊緣,其實主流。它跟媒體的接近,帶來的問題是:把它原來想要啟發我們思維、想要跟主流美學戰鬥的角色,自我顛覆了,自己其實也成為主流。要知道,在美國,在紐約,當代藝術是在哈德遜河畔那邊的,也就是不在紐約市區中心。那些廢棄的工廠,透過藝術家的創造,變成藝術的觀瞻,視覺的焦點。後來這裏地皮漲了,紐約市繼續讓他們往邊緣遷移,他們也照做了。如果這樣甘居邊緣,搞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即使不感動,講實話還蠻佩服的。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中國的當代藝術家身上,會不會是這個樣子?台灣的當代藝術家,整天混跡於台北市,他做那些行為藝術,坦白講,還不如台北選舉漫天旗海,更有那種行為藝術的效果,可他們還自認偉大。
孫:據說大陸當代藝術策展人栗憲庭也讀到了這篇文章,他的評論還是認真的,思考問題的。不是您所認為的自我詮釋的快樂。
林:我聽別人轉述說,他讀過,也提到這些年他思索的一些問題,在裏面多少都被點到了。聽說他現在也不怎么做策展人了,蠻像杜尚,蠻接近禪的。杜尚的藝術本來就是要告訴你:沒有哪樣東西是絕對的,他的小便池作品本來是用來“破”的,結果又被後來的藝術家給絕對化了,偉大化了。當代藝術家真是一個個都自我感覺良好,是不是?其實,同樣的情形唐代的禪都更直接做了,人家問雲門文偃什么是佛,他說“幹屎橛”,唐代大便揩屁股的竹片,本來就臭,幹了更臭不可聞,把最神聖的踩到最底下,但踩後呢?也沒有哪個禪師再依樣畫葫蘆,提起這就覺這回答多了不起,頂多在禪宗史上說一下。你破人,也得自破,用後就丟,哪像當代藝術這樣講杜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