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慶與印度苦行僧:當一個東西還需要秀的時候,又能深刻到哪裏去?
孫:當代藝術家可能存在藝術觀念上的差別,但肯定不乏真誠的藝術家,既有觀念也有實踐。我就知道台灣有個行為藝術家謝德慶,他做打卡之類行為藝術,每次都結結實實做一年,那也是實實在在的生命實踐啊。
林:很辛苦、很認真,對不對?但就是不感動。兩回事嘛。那一天我做美術評論的朋友倪再沁在課堂上講謝德慶,為其藝術辯護。下課時問我他是否過度詮釋,我直接跟他講,你本來就過度詮釋嘛!什么打卡是顯示人類的困境啊,謝德慶恐怕自己也說不明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也許有一種內在的驅策力,但實際上說不清,也許他真很清楚時,反而就不會那么做了。
我還有另一層意思,如果你那么肯定謝德慶這樣的行為藝術,不如去肯定印度的苦行僧,他們做得比謝德慶還更驚人,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尋求生命的自由,為證悟得道。要說他們有差別,是他們不會去見媒體,自稱藝術。並且如實,不會把自己的感覺意義誇大到無限。
孫:您認為當代行為藝術家是誇大了自己的感覺嗎?
林:是否都誇大了也不盡然,但絕大多數的確誇大了自己感覺的意義。像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有個作品,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遇到牆或阻隔的東西,他就用身體去撞,以此來突顯人處處受困時的不自由。從新聞角度來看,沒人這樣做過,且意義又是這樣被有意識拈提出來,所以就很受關注,而作者自己也認為表現得很深刻。但從行者角度,這種東西還是很容易看穿的。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要用這樣的方式表現生命的不自由,它的說服力會比他愛一個女孩子而人家就是不愛他,或著自己的至親離開他,更深刻嗎?他那么年輕,真的能告訴我們生命的幽暗會在哪裏嗎?
孫:但他也可以說,正因為年輕,所以才特別敏感憤怒於外界的束縛吧?
林:當然我們年紀大了會有自己的局限,可能活在某些定型定規中已習以為常。因此你會把它呈現得這樣刺激,但它是你真實的生命情境嗎?
孫:又怎么判定不是他內心的真實?你要問他,他絕對可以這么回答,我體會得就是如此強烈。
林:你可以認為是你內心的真實,但這種經驗說服不了我們這種修行人。像印度苦行僧,他們在冰天裏打坐、將身體活埋在土裏,那種生命極限,那種死生的催逼,刹那的生滅,不比你來得峻烈,你能說你的體驗比他們更極致嗎?你的這個叫藝術,人家的那個不叫藝術?人家的比你的更了不得,但也沒有自稱藝術,也沒覺得自己所做有多偉大,是在為人類呈現一種生命困境,只是如實體會,如實修行。這一點台灣劇場導演賴聲川有一個講法,很有意思。淑美你應該認識,我的前幾屆學生,資深記者。第一次上賴聲川的課,回來問我:賴老師為什么說劇場不是道場,我聽完就笑了,說你問他吧,他進步了。
於是她去問了,賴聲川的答案果然非常好:你打坐總不會叫人來看吧?
孫:對,劇場畢竟是要秀的。
林:對,秀的地方。我們秀的時候,又能深刻到哪裏去?賴聲川跟我講,他以前談藝術一字,英文都要用大寫,他也覺得該是如此,但在寫《賴聲川藝術創意學》時,就將它改成小寫了。因為這時認清了,藝術並沒有那么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