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一、帶業而來 孩子有他自己的生命地圖
孫: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我們的對話談到了孩子。您說有了孩子可以 “以子為師”,分享他的自性天真,補足成人經曆中忘卻的童年記憶。這當然是是理想的一面。但是現實生活中,我身邊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後,就希望與煩惱相隨。他們忙著陪孩子上才藝班,忙著督導他們學習。作為旁觀者,我們似乎看不到“以子為師”的樂趣,反而是塑造與被塑造的辛苦。“可憐天下父母心”,談父母對孩子的愛,不落在教育方面,總有些隔靴搔癢。從禪角度,我們如何看待早教或著說胎教這件事呢?
林:佛家對孩子的教育,有一個輪回觀的基點。談三世因緣、三世因果。也就是說,孩子是帶業而來,是天生有秉賦的。像我實際養孩子,雨菴與見菴,截然不同的個性,一出生就如此。這一點,科學的解釋也許就是基因的隨機配對,但佛家談的是三世因果,也因此特別強調要尊重他們的先天特質。如果不這樣,就有違佛理,昧於萬法,更不要說所謂生命的尊嚴了。
孫:先天稟賦?是不是佛家認為,孩子一出生或著還在娘胎中,就不是我們所說的一張白紙了?不是任由我們後天塑造?
林:對,佛家的說法,是一個生命地圖的概念。因為帶業而來,它原來就有內在圖像。其實,現代談基因,不也一樣?基因是一套生命的密碼,由此生命依循著一定的軌跡成長,這特點是全體圖像先行,具體的部分再在後來的時間中出現,也像哲學講的目的論,是目的先於手段、成長而存在的,面對這種特質,如果我們想用單點突破來改變這個圖像,其實很難,你只能用一個圖像誘引整個圖像的轉變。
再一個,孩子最初學習時,他們的心靈對萬事萬物,是全體領受的,不像我們,看到一個圖像,很容易就把它聯接成我們習慣的圖像。這種全體領受,從帶業而來的角度,正是與他生命整體特質相應的直接投射。我們要對孩子進行早教,首先就要有這全體呼應,有全體決定部分的觀念,從整體氛圍入手,讓與他相契的在此作用。即使要改變他,也得從這基礎上逐漸改變,不應該是堆棧式、片斷式地一會兒教他數學、一會兒教他舞蹈、美術,這只會把他原來整體的生命搞得支離破碎。
孫:我們身邊人就是你說的那種,覺得孩子方方面面都學到了,也就會整體領受了。
林:這樣的學習,並不能達到1+1等於2的效果,最後塑造出一個你想要的孩子。談生命地圖首先是個整體的觀念,如果我們只是想經由部分構成全體,那個全體也不是你想象的全體。它還可能出現互斥的兩面,性格上也容易有矛盾與分裂。由全體決定部分,部分與部分之間就會存在有機的對應。
孫:但我覺得整體領受這一說,總是聽來有些玄,不具操作性。不如學鋼琴、學畫畫那么具象。
林:整體領受就是環境,或更直接的心理領受,也就是一種氛圍。人格特質是這樣形成的,而這個特質就決定了他實際習學的質地,當然,我們也可以透過實際的學習激發或形塑他的某種特質,但就像現在的教育般,教出了一些政治人、經濟人、法律人,卻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所謂本立而道生,本不立,就容易流為零碎乃至矛盾。
孫:這整個人的觀念我懂,但怎樣可以稱作一個完整的人呢?
林:西方現代的教育常從生命必備的幾個面相來談完整的人,所以有所謂的七大學程之說,即作為人,你要在生命、科學、藝術、社會、語言等七個方面有所掌握。這樣的說法可以提供我們參考,但學習上也仍舊會有各管各的問題,兼顧起來又恐太累,何況,你也不能說過去的文人、鄉下的農夫有些面相不具了,就比受過這些學程教育的人生命不完整。其實這種完整也只是指應對環境須具備的一些能力,使你不致在專業中有“致遠恐泥”的迷失。而宗教談一個整體的人,談的則是對生命本身的觀照,畢竟只有掌握了這原點,才不致變成心外求法。而在此,建立時間之流的生命地圖則是禪所常強調。只有放在時間之流上,面對成長與死生,生命才能看清自己該有怎樣的軌跡。生命的面相是橫,時間之流是縱,一個縱向一個橫向,就構成了全體。在這裏你給他一個環境,他就會慢慢發展出自己生命的樣貌。我曾經在台灣做過一套《生命之歌》的有聲書,你也可以稱它為胎教書,因為我就是把生命放在時間之流上,認為哪些音樂能影響到他的生命地圖。所以才有:童趣、生機、俠骨、詩心、大化、有情這些禪的拈提。它等於是在孩子混沌的心田上印下這個地圖,很像我們通常所說的潛意識學習。有了這,以後就較可能循著這種軌跡而行。
孫:這么說您是不反對胎教或者早教的?
林:胎教本來是很好的觀念,只要帶著前面那種因緣觀,讓整體指導部分,就對了。但我們現在不是,做零歲教育,把小孩子完全當成一張白紙,由我們捏,反而把前面的因緣給截斷了。從佛家看,這樣早教的迷失首先在於:不尊重他的稟賦,而更糟的還在:武斷地認為後天都可以照著我們的預期來安排,就打上了太多生涯規劃的影子,雙重誤差,把大家搞得緊張兮兮的。結果是對許多人不談胎教還好,談了胎教,孩子弱了,父母也弱了。這跟坐月子一樣,本來對身體滿好的,但坐到緊張兮兮,產後憂鬱症就來了,動輒得咎嘛。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要么是優秀而不快樂,要么連優秀都談不上,只有扭曲。尤其在這變動的社會,那後天積累的種種真可以把人活活逼死。當然,父母有這盲點,有他基本的情感在。不過,對一些做兒童教育的人來說,有許多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說破。
孫:不說破?
林:我以前教樂器,常明示或暗示學生他將來當不了音樂家,原意是要他能在此陶冶性情,不一定非在專業音樂家的路上碰得頭破血流。結果呢?朋友警告:你怎能這樣告訴學生,他立馬就不學了,也的確,許多學生就走了。兒童教育一樣,尤其是那些藝能教育,不說破才進行得下去。
孫:不說破也可能是因為每個人不一樣,有些人的童子功是到長大才顯現那種作用的。我見過學者葉嘉瑩,她現在的詩詞大家的地位,跟她當年的童子功是緊密相聯的。看她八十好幾依舊出口成章,真後悔當年沒有接受這樣的童子功訓練。
林:童子功教育絕對有殊勝一面,但你要曉得做一萬個童子功,可能才有幾個是訓練和稟賦相一致的,葉嘉瑩恰好有這個稟賦,所以紮到心田特別深。但其它的生命呢?舉個例子,現在倡導孩子讀經,好像只要讀經,很多事情都解決了,怎么可能?不要忘了中國兩千年都在讀經,宋代朱學大盛,所有讀書人都在讀,結果呢?中國還不是整體往下走,衰敗、動亂、世風日下,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那真是狹隘的儒者觀點,讀經,還得有其它條件,它才能發揮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