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資訊社會生命最大的困境是不自由
孫:聽您談這么多,感覺您好像特別憂慮這個資訊社會的到來。其實曆史的進程在不斷遞進,每個曆史階段都會有自己的問題,難道您對資訊社會的憂慮也是像狄更斯所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也是一個黑暗的時代”?
林:從某種角度說的確如此。
孫:為什么會有如此強烈的感受?
林:因為在資訊社會中,我們得面對人類文明史上最新形式的不自由,也就是資訊的無限累積與無序。這種無序的資訊幹擾我們的認知與詮釋,讓每個人都活在被資訊侵擾的時空中,可以說是無遠弗屆。坦白說,人類還沒有哪個時代是如此被自己所設的樊籠所套住的。
孫:再進一步說一說?
林:談到人類曆史的飛躍,一般可以分幾個階段來講,首先是火的發明,有火就能熟食,食物能保存較久,就有更多的餘暇創造文明。其次是文字的發明,它讓知識能更大的累積;再來是產業革命,機械力取代了人力、獸力,是生產力得到了大步的飛躍,我們現在還受到它的影響;而最後就是資訊革命了。它和前三個階段有本質的不同,前三個階段人都還沒有完全脫離實然,人仍舊是自然的一分子,但資訊革命不然。你可以一個人在電腦桌前坐上半天一天,很容易就此滿足。虛擬的愛情、緊張刺激的遊戲,甚至有些人上網,並沒有什么明確目的,只是上網就像藥癮,你要什么都可以自由選擇,但除非我們真能不管人在自然演化中根植於基因的種種,例如人對人、人對自然關系的要求,否則,這種偏離只會帶給我們痛苦。
孫:的確,不少人有網癮。也可以說這些人總奢望自己在網上能不期而遇遇到什么好事,以逃避現實的煩惱。
林:我為什么一直說禪在當代特別有其意義在,因為禪始終強調“當下”“眼前”生命的直接體驗,就如佛家所說的“雞寒上樹、鴨寒入水”,或著“寒時寒殺闍梨,熱時熱殺闍梨”般,你寒時好好寒,熱時好好熱,讓所有的事物都有當下貼心的體會。有了貼切才不會浮光掠影,為什么禪說生活要簡,因為這樣才集中、才深刻。你把精力分散,所有東西自然流於浮面。現代人在享受網絡便利的時候,也付出了流於浮面的代償。
孫:但就我們所能看到的前景,這樣的狀況不可能倒著走,所以只能會無以複加。這是否更加深了您的憂慮?
林:文明的發展的確有它難以逆轉的部分。我的憂慮比較是知識分子對資訊社會的來臨,采取了過分樂觀的態度。回到咱們在《十年去來——一個台灣文化人眼中的大陸》一書中我的觀點,知識分子就是要有“拉車”與“刹車”兩種角色,這個時候是需要知識分子踩刹車,但許多人卻反而在此推波助瀾。
孫:我覺得知識分子會認為更開放的態度比一個拒絕的態度更能彰顯自己在社會的作用吧?
林:對網絡或資訊的存在,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講,年輕人喜歡有他們的理由,但好有一比,就像小孩子吃麥當勞,你是鼓勵他吃下去呢?還是告訴他局限在哪裏,讓他有更多選擇。
孫:但無論怎樣,我們可能都得正視,每一代人獲得生命經驗的方式是不同的。比如我采訪老一輩的文化大家,他們童年是背四五書經,到中年一代,他們可能讀毛選,也能獲得許多人生的道理。現在網絡無遠弗屆,孩子們想躲開需要的定力太大了。這是他們生存環境的如實。說到他們在網絡上虛擬的非人或超人形象,難道宗教中的形象中不也有千手千眼觀音嗎?
林:從禪的角度講,一切的現象就是現象,都有它的虛幻性,也依賴各種條件才存在。資訊社會的存在一方面必須體會到這發展的大勢不可能因你的主觀意願而改,但另一方面,你如果又以為它勢不可遇,有一種絕對的必然其實也落於一端。
從禪的角度看,心與境之間,關鍵就在你執不執著。一執著就把現象當成固定的,心也就必須依賴它。大千萬物,即使是超自然現象,也都需要因緣條件才會產生。許多人信教,先假設那個神是不需要依賴任何東西的實存,反而看不到宇宙萬有的實相。
孫:我理解,就是任何事物生生滅滅的特定條件不能被我們忽視。
林:不能體得緣起的依他性就難以達到完全自由的境地,所謂:善水則溺,善火則焚。很多人因為學宗教,反而把宗教變成一種執著,還沾沾自喜於學到什么境界,上到什么層次,這都是不可取的。
孫:那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學宗教的人和一個小孩子面對一個虛擬世界,所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都必須看到幻相的一面。
林:當然是這樣。從佛教的角度來看,連我們現在以為存在的實存世界都有它的虛擬性在。舉個例子,我們看一面牆,它其實刹那都在生滅變遷。但我們卻覺得它是凝固的,就是因為我們認知的局限所致。如果能了解到這種局限,也就比較不會受限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