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古牆陰,園荒草樹深。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陽心。”
1.我再也找不到那村和重生
其實,至今,連我都懷疑,那村,是否真實存在過。
現在的我,租住在成都的一個小院子裏。房租不算很貴,恰好是我所能接受。院子裏多是些老人,年輕一輩的人都住不慣這樣的房子,早早就搬了出去。
我挺著個肚子,一手撐著自己,走來走去。我的房東是個快六十歲的阿姨。她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美人。閑的時候,還一個人坐在院子裏抽著廉價煙。聽到我咳嗽,就趕緊滅了煙。我曾經想過,等孩子出生,就要離開這裏。不能讓孩子在這裏生長,沒有年輕生命的地方,看上去總是有些冷清。
菜市場不遠,害喜並不嚴重。我感謝肚子裏這個孩子給我太多的安慰,他安靜地在我的肚子裏,不哭也不鬧,也不會不聽話地踢我的肚子。我買瘦肉,買白菜,買大蔥,做成大鍋的肉湯,然後呼啦著全吃完。
阿姨從來沒問我,為什么是一個人。我也從來不問她,為什么沒有人來看望她?也許我們都一樣,都是被人遺棄的人,然後就心安理得地躲起來,誰也不想見。
我記得,那村發生的一切。
應該是夏天,我穿著純綠棉長裙,那村。重生。葵花地。我看見大片大片的葵花,金黃的在我的眼睛裏倒塌下來。我記得他的手,撫在我的後背,說裏邊全是脆弱,如果沒有人撐著就潰不成軍。
然後,後來,那村,我再也找不到這個叫重生的男人。最後,我失望地離開。
這些過往,就像是一個童話般的夢,直到我發現自己有了身孕,才知道這些都不是夢,只是我再也找不到那村和重生。
2.丟了一個人,要再找回來,難嗎
我開始寫一個叫《陳年》的小說。裏邊有我的那村,我的重生,還有我的向日葵。我告訴重生:“我要一種愛可以讓我窮盡一生。”關於向日葵的介紹,還有這樣四句話:生長古牆陰,園荒草樹深。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陽心。
有時候寫著寫著,就情不自禁摸摸肚子裏的孩子。清晨,我在院子裏輕聲地念,昨天寫下的片段,阿姨停下掃落葉,“秋天的時候,孩子就要生了吧。”我點頭,這是阿姨第一次跟我說起孩子。我知道她經常會熬些雞湯放在我的房間裏,我心安理得地喝,從來不說謝謝。
“阿姨,你說,丟了一個人,要再找回來,難嗎?”
“有些人,找一輩子也找不回來,有些人,就算你停在原地等一輩子也等不到。”
這是唯一一次我們之間的交談。我像是害怕阿姨說起過去,於是就沒再說下去。我開始給孩子織些小毛衣、小毛褲。沒想到,阿姨還是個織毛衣的高手。她教我很多花樣織法,細碎的花朵,鮮豔的顏色。我們之間平淡的日子,終於因為孩子將要出生,出現了一些不同於往常的變化。
“小羅啊,你想要個兒子還是女兒?”
“我啊,想要個兒子。”
“幹嗎想要個兒子啊?女兒多會疼人啊,女兒可是媽媽的小棉襖。”
“要女兒操心,要兒子可以保護我啊。”
我已經沒辦法自己彎著腰洗頭了,阿姨燒開了水,幫我洗頭。我覺得她像我的母親,寡言,卻有著堅強的力量。她輕輕地用指肚按摩著我的頭皮,細細的手從我的頭發裏穿過,我的眼睛裏浸了水,以前我的母親也是這樣給我洗頭的。而今,我的母親在遙遠的地方,遠得不知道她的女兒未婚先孕,也遠得不知道她的女兒有多落魄。
我的小說《陳年》終於寫完了,掩卷,再回想其中的細節,真想醉生夢死一場。我從來沒有這樣執著過,我買了很多雜志,抄下他們的地址,抄下他們的編輯名字,我認真地給他們寫信,我不要一分稿酬,我只希望能在他們的雜志上發表我的小說,然後希望重生能看見,也許這樣我真的就能找到他。
3.那那領回來一個小男人
秋天的時候,我的兒子出生了。手術台上,我還擔心自己是不是會死過去。我慶幸自己擁有了一個健康的小孩,阿姨來看我的時候,抱著他笑話我:“這小子,怎么看也不像你,你都白為他受了這么多苦了。”
我的兒子穿上了我親自給他織的毛衣和毛褲,看著這個開始學著走路的小孩,突然的幸福不可自抑。
“阿姨,我們以後叫他那那吧。”
“傻小子,有名字咯,高興吧。羅那。”
我的那那,裂開嘴笑了,右邊臉有個小小的酒窩。我抱著他站起來,“那那,來叫一聲‘媽媽’。”我用手去搔他的胳肢窩,“那那,笑一個。”我的那那,傻乎乎地就笑了。
那那會走路了,端端正正。那那會叫媽媽和外婆了,發音很清晰。那那會幫我去買袋裝的醬油了,小店鋪的年輕女孩總是逗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問他:“小那那,要不要買個糖果吃啊?”他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不要,媽媽會給我買。”然後,轉身舔著小嘴唇乖乖地回到家。
那那已經三歲了。他帶回來一個小男人,帶著一把吉他。他怯怯地叫我:“媽媽,這個哥哥撿路邊的東西吃。”阿姨沖出來,“那那,你怎么隨便帶人回家來?”那那還牽著那個小男人的手,“哥哥不會說話。”
“阿姨,算了吧。”
這個不會說話的小男人留在了我們的小院子裏。我們的家由先前的兩個人,到三個人,到現在的四個人。他不會說話,只會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們就叫他阿布。
阿姨,我,那那,阿布。我們四個原本毫無牽連的人,就這樣陰差陽錯地生活在了一起。
4.請救救我的小弟弟
阿姨種的向日葵,第一次開得這樣燦爛。晚上,我們就在向日葵的花朵下吃晚飯。那那撒嬌地坐在阿布的懷裏,阿布先給阿姨夾了塊肉,再給我夾了一塊,最後再一口口地喂那那。那那被我們寵壞了,尤其是阿布。他只有20歲,盡管以前沒受過別人的疼愛,卻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疼那那,疼阿姨,疼我。搶著幫我幹家裏的活,哄那那睡覺,和阿姨一起聽收音機裏的蘇州評彈。
他也會彈憂傷的吉他,他不會說話,他的吉他會說話。
簡單快樂的日子不長,不幸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那那生病了。一種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病。他再也不能蹦蹦跳跳地去幫我買醬油,也不能賴在我的身上撒嬌。小小的他躺在病床上,燦爛的陽光照在他蒼白的小臉上,阿姨和我輪流掉眼淚。
阿布開始經常不在家,回來的時候,手上臉上都很髒。我已經來不及分身去管他。直到一天,我從醫院出來,想去給那那買糖果。遠遠的,我就看見阿布跪在行人很多的街道上,彈著吉他,再走近一些,他的面前用石頭壓著一張紙,上邊有那那的照片,幾個赫然大字:“請救救我的小弟弟”。他的破帽子裏有行走扔下的零星的錢,他就不停地磕頭,也有行人走過的時候,鄙視地吐痰:“這么年輕就出來騙錢!”他假裝沒聽見,依然彈著憂傷的吉他。
呼啦啦一下,一群跪在地上行討的人全起來,飛快地跑掉。“城管來了,快跑!”阿布還來不及收拾,就被抓了個正著。城管要沒收他的吉他與錢,他一把搶回來,用手指著那那的照片,又指指:“弟弟”兩個字。一邊使勁搖頭,又一邊作揖。城管根本就不管這些,粗聲粗氣地吆喝著:“別裝可憐,趕緊把東西交出來!”他兩手緊緊抓著破帽子,張著幹裂的嘴“哇哇”地亂叫,又趕緊雙腿“撲通”一聲跪下,不停地磕頭,求城管不要沒收他的東西。城管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一腳踩在那那的照片上。阿布像瘋了一樣,一把推開城管,把那那的照片拿起來,使勁用衣服擦幹淨,我的眼淚掉下來了。
被推開的城管惱羞成怒,拿起阿布的吉他使勁砸在他的背上,他好像忘了疼,把頭磕在地上,直到磕出血。阿布的吉他沒有了,被砸成了兩半。
我假裝什么也沒看見,轉身淚流滿面地離開了。
夜裏,很晚很晚,阿布才回來,他躲著我和阿姨,偷偷去衛生間裏洗澡,我聽見他在衛生間裏哭。
5.醫生盡力了,是那那命不好
我不敢問阿布的吉他去哪裏了,直到阿布咧著嘴笑著給了我一大把零錢,他在紙上寫:“姐,這些錢給那那。”阿姨已經把養老的錢都給那那治病了。我羞愧,我是個無能的母親,生下這個孩子來讓他受罪,還連累兩個不相幹的人為我們母子承擔許多。
那那的手術明天進行。我給他買了很多的糖果,“那那,你要堅強哦,等你病好了,這些糖果媽媽都給你一個人吃。”他把小臉貼在我的臉上:“我愛媽媽。”“乖兒子,媽媽也愛你。”我抱著他,這個小小的懂事的他,恨自己。阿姨摸著那那的頭,“那那,等你好了,外婆給你做好吃的。”阿布在紙上給那那畫了個帶他去放風箏的圖,那那一看就笑了,拉著他的手:“阿布哥哥,我們拉鉤,一百年不許變!”
從來不迷信的我,第一次殺雞擺酒,燒香燒紙,求老天保佑我的兒子平安無事。
醫院事先就告訴我們,成功率並不高,是我們堅持要做手術的。我和阿姨手拉著手,等在手術室外面。阿布搓著雙手,不停地從走廊那邊走到手術室門口。三個小時過去了,手術室的燈暗下來了。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撲過去,首先出來的是主刀醫生,他躲閃著我們的急切的詢問,然後搖頭歎息:“我們盡力了!”阿姨首先“哇” 的一聲哭了,阿布一把拽住醫生的衣領,拳頭握得很緊,然後又趕緊放開,“撲通”一聲跪下,作揖,磕頭。意思是要醫生救救那那。醫生不敢看我們,只是搖頭。我叫阿布起來,忍著眼淚,“阿布,醫生盡力了,是那那命不好。”
6.忘記是一劑良藥
那那安靜地走了,走之前,我給他吃了很多很多的糖果。他一笑,右臉的小酒窩就裂開了,“媽媽,好甜。”然後,他安靜地睡著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那,突然撲上去,撕心裂肺地叫著那那的名字。我用頭去撞病房裏的牆,我抱著那那,親著那那,“那那沒有走,那那不會丟下媽媽的。那那,你睜開眼睛再看看媽媽,那那”阿姨和阿布死命地抱著我,生怕我一個閃失就丟了性命。
我整夜地夢見,那那幫我去買袋裝的醬油,小店鋪的年輕女孩總是逗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問他:“小那那,要不要買個糖果吃啊?”他點點頭又很快搖搖頭:“不要,媽媽會給我買。”然後,轉身舔著小嘴唇乖乖地回到家。然後,我就哭著從夢裏醒過來。
半年之後,阿姨也在某個夜裏安靜地離開了。
然後,阿布也在某個清晨背著簡單的行李離開了。
以前的四個人,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鎖上了院子的木門,這裏曾經有我最快樂的五年,我和阿姨、那那、阿布共同生活的五年。現在,我們都各自遠在天涯,再也回不去了。
尾聲:
我在離開的時候,發現了木門角落裏的一封信。郵戳顯示的時間正好是那那病重的那段時間。看來是一封早就已經收到而被我們忽略了的信。寄信的人給我說他看見了我寫的《陳年》,說他曾經去過一個叫那村的地方,說也許認識我要找的重生,他留了一個地址讓我有時間的時候去找他。
他的來信證明了那村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我的重生也是真實存在的。我一直那么想要得到的答案突然這么輕而易舉地出現,然而,我沒有任何感覺。
我想打電話,或是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但是現在,這些都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