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是我的好朋友,在事業失敗時,也曾與魔王交戰過,那八個月真是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擁有長春藤名校企管碩士學位的他,披荊斬棘、胼手胝足多年,才成功打造出一家生意興隆的電腦軟件公司。後來有兩位共事多年的老同事告訴他,正在蓬勃發展的互聯網行業是個賺錢的大好機會,於是卡爾變換、抵押公司資產,全心投入互聯網行業。頭三年,幾個合夥人淨賺了兩千多萬,但是到了第四年,股市重挫,公司倒閉了。時值45歲、已婚的卡爾,家裏還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大筆抵押借款尚未還清,卻已淪落到破產的地步。
雖然卡爾心裏很清楚,還有很多人因市場波動而失敗,但是他卻覺得他的慘重損失完全是自己的錯;有很多人看到經濟即將崩潰,互聯網行業存在著很大的風險,為什么他就沒發現呢?難道是貪婪蒙蔽了他的雙眼?現在還有誰會尊敬他?在生命最低潮的時期,他實在很難想象妻子和朋友對他的愛會一如既往。
當我們小心經營的生活一夕崩毀,就像卡爾一樣,我們就會折磨自己,不斷編織各種想法說自己是個窩囊廢、本來可以更盡力、現在大概沒有人關心自己了。這些反應無疑會讓我們更深地陷入迷惘之中,我們因自己的批判而分心,無法認清原本的痛楚。為了展開覺醒的過程,我們應該深入觀照,體會自己真實的經曆。
有個正念的工具非常有助於克服我們麻木的迷惘,那就是詢問,在詢問有關自身經曆的問題時,我們就啟動了觀照的心。我們可以先檢視自己的身體,看看有什么感覺,特別是喉嚨、胸口、腹部和胃部,然後問自己:“現在發生了什么事?”也可以問:“到底是什么在要求我去關注?”或者:“是什么在請求我的接納?”然後,以真正感興趣且關愛的心,去觀照、傾聽自己的身體和心靈。
詢問並非窮追猛打、追根究底——因為,我們並不是要搞清楚“為什么我覺得這么悲傷”。這只會引發更多想法,以西方心理學的慣例,我們可能會不斷鑽研自己的想法,以求了解造成現今局面的原因;相反地,我們之所以詢問,是為了在當下如實地於自身的經曆中覺醒。雖然在詢問的過程中,我們可能會批判或覺得自己很不應該有那些感覺,但是,這裏的重點是:專注在我們當下的感受。
如果納拉揚在我工作時不斷來打擾,讓我忍不住對他大發雷霆,我可能會覺得自己是個壞媽媽;但當我停歇下來問自己,到底是什么在要求我接納,那么我就會停止自我批判,而深入察看疲勞和焦慮的感受。我可以感覺到胃部在緊縮,臉也緊繃著,這種感覺好熟悉——是恐懼。我繼續與它相處,開始察覺,我很怕沒有足夠的力氣把工作做完,很怕前功盡棄。這個讓我的心變得緊繃的恐懼,就是現在需要我去關心的。
一旦我察覺魔王的存在,那恐懼感的力量就立刻削減不少,而自我批判也隨之減少;我不再認為自己是那個假想出來的既緊張又努力掙紮、有潛在缺陷的自我。也許我的憂慮仍在,而納拉揚若膽敢再出現在我面前,我也能溫柔地對待他,而不是報之以惱怒。
以一種無條件的友善之情來練習如何詢問是很重要的。倘若我問自己到底是什么需要我的關注,卻帶著哪怕一絲一毫的嫌惡憤怒,那么,我只會加深自我批判而已。要像對待有困難的朋友一樣,以仁慈寬容和關愛之情來對待自己,這是需要多加練習的。
有一天,我去拜訪卡爾,看看他情況如何。只見他消瘦的身子深陷椅中,話裏帶著濃重的厭世與嘲諷。我聽他說了一會兒,看到他深陷於過去的悲苦和對未來的恐懼中,於是輕聲地問道:“卡爾,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你內在最需要關注的是什么?”他眼皮抬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好像有點訝異,但是馬上簡單清楚地說:“我覺得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繼續描述那交纏身心的焦慮——思緒翻騰、冷汗直流、胸口突然緊縮等。“塔拉,這些感覺甩都甩不掉。每天晚上我總會驚醒,覺得百結纏身,現在大概連腸子都打結了。”聊了幾分鍾之後,他謝謝我的關心,“能大聲說出來,對我真的很有幫助。”
當我們感到迷失時,“列舉描述”或“察覺指出”是傳統正念修持中另一個可供運用的有力工具,就像卡爾所做的一般。在內心列舉描述當下的狀態,就像詢問一樣,能幫助我們以關心和溫柔的態度,認清穿流不絕的思緒和感受。例如在從前,若我在演講之前有焦慮和疏離感,我通常都會停歇一下,問自己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或者到底是什么需要我的關注。我會在內心列舉描述自己察覺到的一切:“害怕、害怕、緊繃感、緊繃感。”
假使我注意到自己在擔心待會兒的演講會很乏味或徹底失敗,我就繼續列舉:“覺得會搞砸的想法、害怕遭到排斥。”然後是:“批判、批判。”
倘若我沒有這樣察覺指出,而是試圖忽略這暗潮洶湧的恐懼,那么,恐懼就會隨著我上台,然後我就會講得一點也不自然、不真誠。在演講前先列舉描述自己的焦慮,這樣簡單的動作能幫助我開啟自己的覺性。焦慮也許還是存在,但是在察覺指出的過程中,所培養的關愛和覺知,就足以讓我感到更自在。
跟詢問的作用一樣,“察覺指出”自己的感受,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向內心傳達無條件的友善之情。不過,當恐懼生起時,假使我們立刻撲向它:“恐懼,逮到你了!” 這樣只會制造更多緊張感。將當下的體驗列舉描述出來,並非企圖“逮捕”令你不悅的體驗,或者強迫它消失,而是以一種柔軟溫和的方式說:“魔王,我看見你了。”這種徹底接納的心態,讓我們內在驚恐脆弱的部分很有安全感,而願意站在陽光下。
在許多傳統文化裏,“列舉描述”扮演了療愈過程中異常重要的角色。人們相信,無論造成疾病的鬼怪法力有多強大,只要巫醫將它們一一說出,這些可怕的鬼怪就會被降伏,無法再控制受害者,治療的過程由此展開。西方心理學家也認為,心靈中那些無以名狀的層面控制了我們的生命。當這些魔羅的力量生起時,只要能夠將之列舉描述出來,我們就不會再受到控制與驅策,即使只是友善地對待它們,不再害怕,也會削減它們的力量。
事實上,“詢問”與“察覺指出”的練習是要讓我們覺醒,真正明了自己正在受苦的事實。由於時常深陷自己編造的情節妄想中,我們很容易否認自身的真實體驗。以我自己為例,有時我會一連好幾天對自己很不耐煩,或陷入自我批判之中,直到終於停下來,專注觀照那些讓我跟自心分離的感覺和信念。當我真的停歇下來,看著內心正在發生的一切,這時才意識到,自己早已陷入焦慮和自我懷疑的痛苦之中了。
我的許多客戶和學生,最終意識到自己有多么痛苦時,可說是到了徹底接納的重要關頭。這個重要關頭的體驗跟自怨自艾或怨天尤人是截然不同的,也並非對生活的難題窮追猛打;而是清楚看到、感受到自己在生活中所承受的痛苦程度,好讓我們得以跟自心重新聯結。
拜訪卡爾的當天,我看得出他經曆了這些過程。他描述完自己被頑強的焦慮苦苦糾纏之後,我就告訴他我的看法:“卡爾,換做是我,我一定難以承受你現在所經曆的痛苦,換做別人也一樣。你的身體被焦慮緊緊捆綁著,你心中充滿了無以複加的挫敗感與羞愧,你甚至無法從家人身上得到慰藉。這個痛苦是多么強烈啊!我明白這有多么痛徹心肺。”他眼眶含淚、泫然欲滴,然後開始容許自己坦承痛苦,“真的,”他悄聲說道,“我真的覺得心如刀割。”然後,卡爾悲從中來,淚如泉湧,這是幾個月來他頭一次哭泣。
認清自己正在受苦,也是一種解脫——我們不再自我批判,得以仁慈地對待自己。卡爾停止哭泣後,表情柔和,身體放松了,原先聲音中的悲苦都不見蹤影:“我氣自己的失敗氣了好久,卻完全忽略了我其實很在乎成功,而且很難承受失敗。”
當我們能夠用對待朋友那樣無條件的友善來對待自己時,我們就會停止否認自己的痛苦。當我們就像朋友一樣坐在自己身邊,詢問、聆聽、描述自己的經曆時,我們就能夠看清魔王的面目,並且以柔軟的心來接納眼前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