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觀念的建立固然耗時費事,新方式的推展也必須擁有不比較辛勞、不計較錯誤的雅量,才不至前功盡棄。一九五八年,台灣電影界首次開拍《釋迦傳》時邀我當顧問,我義不容辭地答應;但當時缺乏經驗,只知助成好事,沒有細看腳本,沒想到演出後因劇情不當,引起軒然大波,不但台灣的信徒們紛紛來到三重市新成立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向我謾罵,揚言要搗毀辦公的地方,甚至到馬來西亞上映時,當地僧侶也聚集在戲院門口靜坐抗議,在台灣的我當然也連帶受責。儘管知情者為我叫屈,但我未嘗以隻字詞組怪罪電影製作單位,因為我總認為,佛教電影化在剛開始時難免有各種缺點,必須有人擔當責難,否則因噎廢食,阻礙了佛教的進步,豈不枉哉!後來游娟女士在台視製作《佛祖傳》連續劇,也是因為以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為藍本,而讓我再度遭受無妄之災,但我覺得一些不如法的地方只是過程,將來一定會有所改善。所以只有自己含垢忍辱,不予計較。果真,現在製作的佛教影片不是越來越進步了嗎?
三年前,勾峰先生將我撰寫的《玉琳國師》改編成《再世情緣》劇本在“中視”上演,不但轟動島內外,而且度化了影片的男女主角、工作人員,乃至許多電視觀眾皈依佛教。記得二十多年前,《玉琳國師》在電台以文藝小說播出時,教界乏人認同,直至今日,大家才日益肯定聲光化電對弘揚佛教的重要性,所以我們不計較一時的成敗得失不是很好的事嗎?
一九九四年的一日午後,周遊女士來電錶示想來拜訪我,沒想到見面時,她已經帶了一組攝影隊來到現場,並且要我為她新製作的連續劇《唐太宗》說幾句好話。我一向不逆人意,雖然心中不悅,明知此舉將遭到議論,依然勉為其難,滿人所願。後來片頭上演後,多少通電話、多少封來信交相指責。但由於這個因緣,佛教得到更開闊的發展空間,從而度化更多的民眾。所以,凡事無法盡如人意,如果只是在枝末細節上比較、計較,不唯因此蹉跎光陰,也往往錯過良機,倒不如直下承擔,忍辱負重。
四十年前剛到宜蘭弘法時,為了化導頑強的民眾,也著實費了一番工夫。像林松年每次進我的寮房,總是踢門而入,怒言相向;熊岫雲一向以知識分子自詡,在他伯父的勸誘下前來宜蘭念佛會聽我講經,剛開始時也都是雙手抱胸,一副倨傲懷疑的模樣。我當時自忖來到一個新地方,必定會有新的挑戰,但對於個人有利與否,我不想比較、計較,唯願在自己的崗位上成就大眾,所以仍以平常心來待人處事,後來他們都成為最忠實的佛教護法者,而我也從此沒有離開過宜蘭。
俗語說:“同行相輕。”但我的同道中,卻不乏互相提攜的善友,其中煮雲法師是我在棲霞佛學院的同學,因為我們彼此“不比較,不計較”,所以成為莫逆之交。記得一九五三年在宜蘭念佛會,一位老居士對我說:二月份煮雲法師要到高雄鳳山,但他很喜歡在宜蘭弘法,希望我能和他調換。我想到大家同學一場,所以欣然答應,沒想到後來煮雲法師從花蓮經台東來到鳳山時,受到當地信徒的盛大歡迎,於是就在當地落腳。
一九六四年,我在壽山寺創立佛學院,特邀煮雲法師前來授課。他每次來,信徒供養的水果、從報攤上買來的雜誌都放在桌上,甚至廚房裡好一點的菜,總是先被他的弟子收去給他。我的弟子三番兩次和我抱怨,我都和他們說:“煮師和我數十年的交情,如今他不嫌棄和我同住,我沒什麼好供養他,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 ”
同道們都稱煮老為“上、中、前”的法師,因為他每次用餐時習慣坐在上位,照相時喜歡坐在中間,走路時自動走在前面,唯獨外出買車票付錢時,他一定後退,由我付錢。次數一多,我的弟子又發出不滿的聲音,我經常告訴他們:“錢就是要拿來用的,不勞你們為我擔心!”
煮雲法師對我很好。有位同道多少次背後說我的壞話,從中挑撥我們之間的友誼,他不是哈哈一笑,就是為我說好話。我們相知相惜,直到他往生為止。
一九五五年,我著手籌建高雄佛教堂,沒想到從開工伊始,人為紛爭即不斷發生。我一生做事,覺得完成使命才是重點,從未在利上和人比較、計較,所以一落成以後便交給我過去的師長月基法師主持。
後來,我以此為據點,創建壽山寺,開闢佛光山,在島內外發展一百多個佛教事業單位。回想來台四十年,之所以能為佛教做這麼多的事,不在於我有智慧、有能力,而是跟隨我的弟子也都與我一樣,具有“不比較,不計較”的性格,大家分工合作,集體創作,所以能集思廣益,眾志成城。
於今我云遊世界講經說法,海外華人問我應如何出人頭地時,我總是以自己的經驗告訴他們:不要只在私利上比較、計較,而應抱持“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融入當地社會,努力奉獻服務,和大家共同開創美好的未來。
在大自然的世界裡,樹木因為承受風吹雨打,所以濃蔭密布,眾鳥棲息;海水因為不辭百川,所以寬廣深邃,水族群集。人,也唯有秉持“不比較,不計較”的胸懷,才能涵容萬物,羅致十方。在佛教裡,禪門所謂的“不思善,不思惡”,正是要我們不在表相上分別比較;《心經》所說的“不住色聲香味觸法”,也是要我們不在外境上執著計較。唯有超越對待,我們才能和虛空一樣,隨緣自在,任性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