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會
第一次見到老和尚是在臺北志蓮精舍,當時老人在講往生論,雖然鄉音聽來吃力,但覺得與一般講經法師迥然不同,解釋經文言簡義駭,條理分明析義圓融,句句踏實不談玄說妙,舉證確鑿勸修由衷,無瑣言贅語,更不節外生枝說古論今,或批評人事褒自貶他。儼然正宗講經法師,其時約在六十二年。
六十五年冬,我自嘉義清華山禪學院畢。六十六年春,隨家師到臺北十普寺任庫頭一職,處在經懺道場,但誓不應付佛事,不過也深感空過光陰,時時想離開。是年冬,適禪學院同學慧隆法師來訪,言其剛入海會寺能仁佛學院就讀,這正是大好消息,正也是我的去處。遂於翌年初由慧隆同學陪往八堵,言明來意,老和尚命我當場寫自傳一篇,看後很滿意說:「好!我們十九號(正月)開學,到時你來。」不多說一句。
老和尚德學所感,召來滿額的學生,除臺灣地區外,還有星馬香港等地十幾位同學。也許過慣了富裕舒適的生活,新到的學生顯得很不自在和適應,雖然生活環境較刻苦和簡陋,同學有些微言,但大家為法而來,個個法喜充滿努力用功。好幾個同學擠個小房間,睡上下舖鐵架床,剩下不多的活動空間,全體都進房的話會顯得摩肩擦踵;小講堂容納四十幾位同學,二人合用一張小桌椅,久而其樂也融融,大家惇惇善學,並不因空間窄逼生活淡薄而退惰。老和尚常說沒福報,無好的供養,但有點法味供養大家。同學們實在很感激老人家了,怎敢還有更多的奢望。生活簡單無華,才會顯出純樸的本質和領悟平實自然的可貴。衣食容易、生活浮華驕奢,常會腐蝕完美的人性,變成矯飾和不實,唯有安於生活才能走向平常心的大道。
源公在大陸致力於講經傳戒辦學,因其目睹僧尼不懂佛法,被社會所詬病,又如何自利度他,到臺灣情況也一樣,且邪正神佛不分。常言要佛法興,必須辦佛學院先培育僧眾,因此一直想辦學,自嘆福報不夠,因緣都不具足,眼看七老八十了,再不辦就沒機會了,遂於七十八歲那年招生開學。眾所皆知老和尚是高度近視的人,他看書是用眼睛直接靠著字面掃瞄,上課的經文或重點資料講義,都必須由同學抄大字,大約八分見方。每次講課都要詳看註解科文,不敢馬虎;雖然大部份都講過無數遍,老人家說講經要負責任,可以講深、講淺、講詳細、講簡單,但不可講錯,否則瞎了眾生智慧眼。要依經解註,或依祖師大德註解,不懂的不可妄自揣測信口開河。也不可死背註解,變成背註解法師,囫圇吞棗一點沒消化,所謂儱侗佛性顢頇真如。也不可死在名言句下,要有揀擇慧眼,該用則用,能分辨是非邪正,把經講活。老人家常告誡,講經要扣著經文講,不可離題節外生枝,偏離經文不知所云,或自讚毀他借題發揮,講古說笑嬉言俚語,說俗論野成為熱鬧雜會,必須前後連貫,不要講到後頭忘了前頭,講前面要注意後面,段落清楚層次分明。老人不愧是科班講經法師。
源公音聲清脆咬字分明,緩急恰到言詞中肯,不隨便說笑,一副悲天憫人之心,唯鼓勵宏法修行,說話抑揚頓挫技巧圓熟,悲歡喜怒哀怨皆能表現於形,言情並致,頗具說服力,常能動人之心,講古往今事皆如目前,百聽不厭起人道心。老人說法無厭、詞義無礙,誠再來人也。經云末法時代億萬人修行,罕有一得度者。今時開演講會,常是熱鬧喧騰一番;是否能刻骨銘心,腳踏實地去實行則不無疑問。蓋說法不感人(非感官刺激)鮮能起真修。尤其在這富裕開放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環境裏。所謂的末法眾生福報薄善根淺,衣食足道心遠也許是這樣吧。
老人解經多依賢首五教十門分別,其親近慈舟大師為時甚久,常代座講華嚴經。也曾親近諦閑、圓瑛、太虛、印光諸大老座下,天資聰敏細心踏實,被尊為當今說法第一不無淵源。其說經消文釋義顯理,或舉證勸修皆無拖泥帶水閒言雜語,言簡而理明,詞少而義豐,同學獲益良多久聽不厭。但誰能知道老人家用了多大苦心呢?三千度的近視,見人只能看個輪廓,每次上課為了負責,總要把資料註解看過,有時還要查辭源辭海,一個字或一句文,或一個錯字都要查個清白,有時請同學幫他我,但到夜晚大家都睡覺了,常要累他整個晚上,真是苦了老人家。他常說不惜講經而死在講臺上,這種為法忘軀的精神,今日似乎找不到第二人。他最後講四十二章經時已經八十七歲了,那時已如風中殘燭病魔纏身,但是堅強的意志和願力似乎勝過一切。
老人自幼體弱多病,二十來歲閉關,不到三個月就吐血,他想這一生能活個三十歲就心滿意足了,他想不到能活到這麼大把年紀,有一次我當侍者陪他外出,他說以前有位居士算他八字,說他八十不死就八十五,八十五不死,就八十九,果然在八十、八十五二次進三總,情況危險,醫生說一般人到那種病情絕死無活,大概是龍天護法留他下來。臨終前住三總,有信徒見病房上空龍天聖眾圍繞。
源公少懷宏法利生悲願,講經宏律導歸淨土。如六十二歲自題云:「初頗有雄心,法運一肩擔;老來一無成,自問恆自慚。演教與宏律,只是結人緣;自修唯淨土,歸命西方蓮。」言露謙虛和為法為人之心,且重自修功夫不尚空談。到了八十歲自題云:「人生七十古來稀,何況已經到八十;世壽長短隨緣了,宏法利生是吾職。」更流露宏法盡瘁,死而後已之願,言裏多麼灑脫自在,誠大菩薩再來也。老人家講過四十二章後,因體力耳目實在是不行了,遂改為每月一回佛學問答,信徒事先寫好要問的問題,由侍者「口耳」傳給老人當場解答。如此一直到住進三總就再也沒回來了。
我在學院三年,除客堂內,外帶聽錄音帶,總共聽老人講過二十幾部經論戒本疏解,大概是我今生最豐收的季節,可惜眼昏耳瞶,又患「消化不良」症,幾無所得,雖然如此,如入芝蘭之室,多少也沾得一點香氣。老人家平常開示,八宗並重一門深入,論理圓融無礙,勸修唯崇淨土。解行如鳥兩翼,若光解無行恰如畫餅充飢,若唯行無解無異盲修瞎練,老人強調修行的重要,若光說不行,有朝一日到酆都殿前,閻王老子可不與汝等說真空妙有,辯理事無礙。口說無憑,大需人人珍重。老人常說,你們跟著我道源絕不會走錯路,要是不相信的話,過了這條街就不再有這個店。老人言語直截了當。
院長有時抱病上課,為了使同學多聽些,同學由衷感激,愛之深責之切,有時罵同學偷懶不負責任,生氣的說:「我八十歲老人辛苦的為你們上課......我現在眼睛看不見了,要不然就拿根棍子去......。」同學們慚愧默然,頓感辜負師恩無地自容,說的比打到還痛,每次我都會傷心一陣子。他說以前年輕時在大陸辦學,學生不守規矩就趕他出門絕不客氣,後來想起來似乎太過份了,感到後悔,畢竟是凡夫。老人家也真可愛。
院長常開示云:講經說法勿為名利恭敬,尤其當了法師架子大、難侍侯最要不得。老人家一向隨和不擺架子,所到之處盡量不打擾別人,私底下言談風趣和大眾打成一片,實在是一位可敬可愛可親的長者。常言名利染污人心染污得厲害,早年當法師拒不受供養,慈舟大師轉交給銀元,他當場把它甩掉,心想這也不是辦法,後來把它換成小銅板布施給乞丐,命乞丐念佛才給錢(當時北平乞丐很多︺,但是有的乞丐就是連阿彌陀佛四個字都念不出來,老人感嘆眾生障重如此,這一句佛號說實在也真不好念。來臺灣後還是不離講經傳戒,所得供養皆用於海會寺,從前的海會寺是一點一滴慢慢建設起來,但還是很簡陋。老人家不善化緣,嬉言福報不夠,其實老人過貫窮和尚日子,真的是居陋處,源也不改其樂,安貧樂道隨緣自在。名利近道疏遠,受用富道愈窮。若吾等今時大半衣食豐富住行舒適,然且常因之懈怠放逸。富貴學道難,佛言不虛也。社會環境物質生活的演變也不無原因,因此,能安貧樂道以法自娛的幾希,這或許是末法必然的現象。源公昔在北平同時上三家佛學院,每到上課日各院皆派黃包車來接,久而忽生一念驕傲之心,自覺心非,遂拒坐車自行前往,老人時時警惕自己,驕奢之心最壞行人。
院長自奉甚薄,衣著樸素飯菜簡單,言其在大陸寺院生活艱苦,他說那種苦的情況簡直不能活下去,我想大陸來臺的法師都親身體驗過。老人的書房和寢室同在一間,因海會寺空間有限,上廁所得往外走一段路,洗澡更不用說,就算諸山長老去掛個單也只一個簡單窄小的小房間,沒像現在的舒適的套房擺設。老人家睡一張帶蚊帳的古式木床,老舊的書桌和座椅,房裏看不到精美物品或古玩,如維摩空無一物,書桌上一支老式日光臺燈,光線幽暗,他就在那用眼睛靠著經本掃瞄,看小字得再加上放大鏡,可想而知他每上一課,都要付出很大的精神和體力,我們這些學生也真苦了他老人家,然而其為法忘軀的精神至死不渝。其一生講經講戒,且沒寫過一本書,甚至連文章也不易見到,真的述而不作,也許是他的眼力妨礙他做這些工作。唯有學生或法師依錄音作了五本講記,包括淨土三經、金剛經、及佛堂講話。
老和尚講經細心負責不嚕嗦,其來有因,他有次侍圓瑛法師出外講經,當維那粗心蒙混,下座後被圓老叫去詰罵。古云:「玉不琢不成器。」源公在諸大德座下數十年,焉能不德學兼具而秉古德之風,與今日崇尚學術研究和提倡人間佛教似有所不同,前面說末法時代億萬人修行(學佛)罕有一得度者。信佛者多解脫者少,其因大概是時代所趨必然如是。老和尚為法為教由衷而發,一次在大陸搭輪船,見同船有二位法師(大陸僧眾穿戴嚴格,不得僭濫,看穿著即知是大和尚、大執事、法師、或一般僧眾),這二位法師公然喝酒吃蒜,源公一見,心痛如刺,傷嘆佛門頹敗如此,我想此二位莫非也是濟顛僧乎。源公尤呵斥僧眾看電視,言在生之日絕不准海會寺有電視。至今(七十八年五月)海會寺住眾尚無人有電視。其言電視浪費時間,壞了道心。若夫普賢警策偈云是日已過......如少水魚。真的一寸時光一寸命光。
紀念文編輯會一直索稿,因見諸大法師居士發表很多文章,敘述老和尚德學為人,用不著我再畫蛇添足,尤其源公的德學修持豈是我這凡夫所能窺見道盡,因此堅不動筆,老和尚圓寂周年赴海會寺打佛七,常住再催非寫一篇不可,因眾多同學沒有人寫實在說不過去,你是班長是當然的「代表作」。想不到同學們都心心相印不立文字,這不二法門用得也不是時候,我這小學生饒舌趕寫一篇,祈願不要傷害到院長完美的人格,是所至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