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廣元
四月十七日晨,當我接聽到基隆海會寺電話,報告道源長老已於昨日下午七時半,在四眾弟子念佛聲中,安詳捨報示寂在寺中的噩耗,不勝震驚哀痛。因為與他老同住三軍總醫院的長徒仁光法師,剛剛往生不久,半個月內,師徒竟雙雙捨壽世間,怎不令佛教界震驚,緇素同悲!十八日上午,我趕到海會寺,瞻禮了長老右脅而臥,安詳示寂的遺容,並參加了大殮封棺典禮,暨首次召開的圓寂讚頌籌備委員會議。
長老二十歲出家,為了上求下化,曾隨緣參學,輾轉大江南北,足跡遍歷十數省,吃盡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忍盡了常人不能忍的氣,然道心因之愈堅,佛學因之愈深,聲譽也隨之愈隆。來臺後,經常抱病講經、傳戒、打佛七、四十年如一日,燃燒自己,照亮眾生,真正做到了終生以「弘法是家務,利生為事業」的職志。他的豐功碩德,必將永垂不朽,國家與佛教典制,自有表彰,無庸我多事煩述,謹敬記我親近長老時的見聞與特殊因緣,以誌哀思與孺慕。
長老不僅深入佛法,智慧如海,說法時,辭鋒銳利,辯才無礙,見解精闢。就是在世法上的知識,亦見聞多廣。我每拜謁,恭聆開示,品嘗法乳甘露之餘,聊起天來,只聽他上下古今,經緯東西,會心處,如電光石火一般,發人深省;他輕描淡寫的話中,實蘊含深奧的禪機,往往令我樂而忘返。如少加留意,也無不是睿智題材。連我早期在中央日報副刊發表的「陳州太昊陵」、「開封鐵塔」等拙文,都是隨聽隨記出來的。他每與我見面,總是要我報告些佛教人事動態與新聞,他說我不屬與任何派系,講話比較客觀可信。
長老於民國十九年,發心在洪山寶通寺閉關,先持午,繼之打餓七,——七天不吃任何食物,僅能喝白開水。但他每日仍照常大便,難免心起疑惑,第五天再大便後,觀察所瀉稀水,儘呈黑色。他略加深思,便恍然大悟。原來他在閉關前數年,曾因治肚痛病而吸食些時大煙,雖未成癮,但日久胃腸內宿煙積膏不消,結成痞塊,醫師束手的病,竟因打餓七,大量的吃水,沖洗排瀉好了。真是一功兩德,太不可思議了!
六十四年七月,星雲大法師組團赴日、韓訪問,電話請我參加,我回報他,道安長老曾請過我,我已婉謝了。星師追問理由,我老實說,現正趕工建新大殿,沒有多餘的錢出國了。不料星師竟說:「我請你當副團長,只要你肯屈就,來往機票及食宿所有費用,我全負責」。在盛情殊遇下,我加入了中國佛教日、韓訪問第二團的行列。(後聞道安長老對此事甚不諒解,因為早於六十二年七月訪日本時,我曾是他團下的副團長。)當時道源長老,亦願隨團遊化,星師禮請他委屈為顧問。臨上飛機時,仁光法師再三拜託我要多侍護老和尚,我自是義不容辭。每日上下車及行動,我皆扶持著他老。唯到了公開訪問或宴會時,他卻一反常態,要我走在他前面,坐在他上面,我一禮讓,他即板起面孔說教:「這是公事,你是副團長,必須按職位排班,循序進止,免得惹外國人恥笑。私底下你如何辛苦照顧我,我都生受乾領了」。長老謙沖為懷,公私分明,受教之餘,永記難忘!
六十六年春,長老發心創辦能仁佛學院,當時聞名求學的僧、尼青年,多遠來自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美國等地。承他老聘請我為教授,當時,我已分別在華嚴專宗學院與妙清佛學院教書了。我每週一,由山佳坐火車到八堵,要一個多小時,下車後步行十幾分鐘到山下路口,再循級爬山十分鐘,方能抵達寺中。八堵冬日多風雨,衣服常被打濕。記得一次課後下山,步行車站途中,遇颱風雨,又叫不到車,冒雨苦行了二十分鐘,到達車站時,已變成了落湯雞,狼藉不堪!難免懊惱生退心。返寺後,聞長老已來過兩次電話慰問了。感愧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為了報答長老垂護提攜恩德,發心義務輔教兩年,後藉故而懇請停課,未全始終,頗感內疚。唯長老慈悲心切,善能俯念下情。過年拜年時,反而下心含笑,軟言慰問,使我益增愧感!
長老對律學之深入,當代可說第一。惟對中國比丘、比丘尼二部正受,比丘三人一壇,比丘尼拜男眾之制度,究竟出自那部律上?曾囑我代為查律,我卻因循至今,不曾報命。真是罪不可恕!然對長老追根究底的治學精神,卻欽佩得五體投地。
七十五年正月,我循例到海會寺與長老拜年,他含笑的說:「聽說你現在有錢了」。我連忙岔言,「我僅是達到了不化緣、不做經懺、不靠布施而能自力生活的心願罷了。說有錢,尚談不上」,他接著說:「你雖財源無問題,但聽說你的兩個出家徒弟都往生了,至今尚沒有徒弟。我想這與你大殿寮房塔院的地理,似乎有關,致妨害人丁不旺。我有個在家皈依弟子,名唐正一,精通堪輿學,前曾指導曹永德居士的祖墳改向,而得好果。我特別介紹他與你好好看看」。說吧,即找仁光法師抄下唐居士地址與電話。適臺北市議長張建邦先生,信某地理師說,如將現安葬在我公墓內的岳父姜紹謨長者的墓向改變,可當到部長,他便叫內弟姜文銘托我請地理師,我趁緣介紹了唐正一居士來山為之勘察改向,順便也為我寺殿看看,他說好得很,我直接了當告訴他,人丁不旺,他才說出大殿右後山塔院較高,我接受他在大殿正前方做一弧形假山的建議,時至今日,依然故我。我自知少師徒緣,勉求不得也。惟對長老垂護之恩,終身難忘!
長老近數年來,健康每下愈況,及至示寂前,已多次住院。我最後一次看他的病,記得是三月二十一日上午,我進入病房問好後,呈上他要我為海會寺新建的六和樓寫的三個大字。及我珍藏張大千居士所書「藏經樓」真跡的照片,他當即首肯,當面囑付我代為放大、製匾的工作,並要我到五號病房與仁光法師商議匾額的尺寸。惜仁師病得更重,已不能說話。我當即有:「說不定他會先長老而往生」的預感,卻不幸一念成讖!長老病危中,卻仍懸念著海會寺的工程,乃至寫字做匾的小事,亦要他想到做到,如是操心勞神,若非具有大悲願力,焉能承受得了。
「佛教遽喪長老、淨宗痛失導師。」這是我撰書的輓聯,悼念一代高僧的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