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宅梵
民國十九年,亦幻和尚住持慈谿金仙寺。秋,弘師蒞止。予居近寺,時得親灸。一日,予謂師曰:「師童時事,世鮮知者,可得聞乎?」師曰:「年幼無知,事不足言,惟我父樂善好施之行,頗堪風世勵俗,差足傳述,而與余幼年之生活,亦有密切之關係也。」於是師乃條述其幼年狀況,予即秉筆為記,記畢呈閱,復經師親以硃筆改正,則此篇可稱其幼年之真實史也。
大師誕生於天津,本為富宦家。父筱樓公,當師墮地時,六十有八。師有長兄,長師近五十歲;師生時,久已見背。筱樓公精陽明之學,旁及禪宗,頗具工夫。飲食起居,悉以論語鄉黨篇為則,不少違。晚年樂善好施,設義塾,創備濟社,範圍甚廣,用人極多,專事撫恤貧寒孤寡,施捨衣食棺木。每屆秋末冬初,這人至各鄉村,向貧苦之家探察情形,並計人口之多寡,酌施衣食。先給票據,至歲暮,憑票支付。又設存育所,每屆冬季,收養乞丐,不使凍餒,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年斥資千萬計,而不少吝惜,津人咸頌之曰李善人。性喜放生,所放魚鳥不知凡幾。公自長子死後,僅存庶生次子,又多病,恐復夭亡,乃娶師之生母。當師誕生日,捕者以魚蝦踵門求賣放生,聚遶若會,狀極擁擠,魚盆之水,溢於外者,幾匯流成渠矣,公則盡數買而放之。又放鳥亦甚多。自後每逢師生辰,必大舉放生如故。
公年至七十二,因患痢疾,自知不起,將臨終前痢忽癒,乃屬人延請高僧,於臥室朗誦金剛經。靜聆其音,而不許一人入內,以擾其心。師時方五齡,亦解掀幃探問。公臨歿,毫無痛苦,安詳而逝,如入禪定。靈柩留家凡七日,每日延僧一班,或三班,誦經不絕。時師見僧之舉動,均可愛敬,天真啟發,以後即屢偕其姪輩,效燄口托食之戲,而自据上座,為大和尚焉。
師幼時食必置薑一碟;蓋效乃父下撤薑食之義。一日師食時,桌少偏,其生母訓之曰:「席下正不坐」;蓋公之守鄉黨篇之則,已感化於婦孺矣。自公逝後,家人死亡相繼,師雖年幼,亦時興人事無常之感焉。
師至六七歲,其兄教督甚嚴,下得少越禮貌,並時以玉曆鈔傳,百孝圖,返性篇,格言聯璧等屬師瀏覽。時有王孝廉者,至普陀出家返,居天津之無量庵,師之大姪婦早寡,常從王孝廉學大悲咒、往生咒等,并學袁了凡記功過格。時師年約七八歲,見而甚喜,常從旁聽之,旋亦能背誦,且亦能學記功過格。師有乳母劉氏,能背誦名賢集(集為格言詩,四五七言遞加),時教師習誦其詞,如「高頭白馬萬兩金,下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又如「人貧志短,馬瘦毛長。」師雖在八九歲之間,亦頗能解其義。至十餘歲,嘗見乃兄待人接物,其禮貌輒隨人之貴賤而異,心殊不平,遂反其兄之道而行之,遇貧賤者敬之,富貴者輕之。性喜蓄貓,而不平之心,時亦更趨偏激,往往敬貓如敬人。迨聞康有為戊戌之變政,似有合乎懷抱,於焉救世之心,亦日甚一日。
師於閒居時,必習小楷,摹劉世安所臨文徵明心經甚久。兼事吟詠,如「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草上霜」等句,皆為其幼年之作,謂其為代表師當時之思想可,即視為萌出世之心,亦無不可。由是與其兄意見差池愈遠。至二十歲,遂奉母來滬。居滬後,存育所善堂等產業,皆由其兄繼續辦理,及拳匪亂啟,始罷歇。惟備濟社則至今尚存,承辦者雖亦為李氏,然已久易其主,而李善人之名,亦轉屬於彼李氏矣。
綜觀大師之生平,十齡全學聖賢;十二歲至二十,頗類放蕩不羈之狂士;二十至三十,力學風流儒雅之文人;三十以後,始漸復其初性焉。